田忌點頭微笑，他自明白，這死新娘能活過來決不是因為什麼神跡，而是因為那新娘隻是一時閉氣假死過去，一夜的人血體溫相接，人自然就醒轉了過來。但他看竹子神采飛揚與有榮焉的樣子，就忍下不說。
竹子又有些不好意思，誠實地補充道：“其實也沒那麼容易，當時肯認的，也不過是我們幾十號反水的人，都說‘棺材橫頭踢一腳，死人肚裏自得知’。可那椒椒姑娘醒來後，卻也不肯從二爺，她隻認另外的一個人才是她的救命恩人！後來我們才曉得，她認的人，是關寨主。後來，又有官兵輪番來剿，大夥都一窮二白，沒武器，也聚不了兵，就在這時，也不曉得椒椒姑娘怎麼弄到了錢糧，還統領了滿山的蛇來助陣，官兵經此一劫，再不敢輕易來相侵，漸漸地，沅水七百裏，就盡歸伏了，而椒椒姑娘也以蛇女的名頭，還了二爺的救命之恩，獨立出去，讓二爺好生掛懷！”
這時，天空逐漸變暗，黑夜不可抗拒地緩慢的進程靜悄悄地籠罩了一切可見的形體，抹掉了輪廓，把各種形狀愈埋愈深，就像看不見摸不著的黑色塵埃徐徐落下。在他們身外四合而來的是漫漫的長夜，沉沉的黑夜，像鬼魅一樣把這樣的的夜縈回纏繞的，是許多希望，許多過失，許多使人留戀的回憶，許多枉自蹉歎的愁煩和悔恨！
田忌一時無語，竹子看看天，又抹一把嘴角的血沫，笑道：“田少，關鍵是把椒椒姑娘找回來，不回來也不要緊，可是，潘二爺真不是壞人，大爺死了，他很難過，一時沒了想頭才這樣的。還有，外麵那些人，蝗蟲一樣，他們餓怕了，餓怕了的人，是沒有禁忌的，田少，你一定要回去……”
……
田忌的深目閃閃明滅著，他伸出手去，輕輕地替竹子合上了雙目。就如同那憨直的木頭一樣，這個人，自他認下了潘二，就從了江湖的恩義，而後，在俠文化的熏陶下變得愈剛直愈脆弱，自潘二變了心腸，帶著人馬禍劫了邊城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活不下去了！
江湖，恩義；儒，忠義；道，道義；墨，俠義。這是混跡於湘西道上的漢子們，撐起良心和血氣的全部的正義——他們貧窮，疲憊，操勞，但他們是湘西人，而每個湘西漢子都會告訴你，義氣或許不是在湘西發明的，但肯定在湘西被提升到了最完美的境界。然而，個體血性猛打，那是遊勇，小撮的進擊，那是散兵，整個的血性抱團衝鋒，那才能成為一種俠文化精神。可是，如今看來，僅僅是俠文化精神，仍是未能解決亂世時人心的需要的，人心需要更堅強、更深邃、更有力的力量指引——然而，那是什麼呢？田忌一時想不清明，但他卻明白，自己決不能因為不明而冷淡、抽離，這就是他的事，湘西的山水人教化、生成了他，任何一點冷淡抽離都是他的罪！湘西漢子的心和血，都是熱的！
田忌解下從不離身的黑披風，輕輕地覆在了竹子的身上，抱起他，田忌轉身，一步步地向自己離去的方向走去、回去。
在繚亂的火光中，遠離的那一群，含著淚，期待地看著他們，潘二愕然地站起來，看著田忌一步步走近，獵獵的風撩起黑披風，竹子年輕的臉間或露出來，潘二臉色一慘，頹然摔在地上，雙手插入發中，一陣良心的譴責，一陣罪孽的自覺的不安和悔恨，使他惶悚起來，然而，他卻仍然倔強地冷酷著，仍然故意狠心地冷笑了一聲。
“老子說過，要跟你去的，就別再回來！”
田忌的深目像螢火蟲一樣發著光，盯牢潘二，他道：“他沒想回來，他至死都要我信你是好人，他要我回來……他死了，這是第二條命 ，還沒夠嗎？我曉得我錯了，所以我打算改過，彌補。可是潘二，你現在就曉得你是錯的，為什麼還要重複我的過錯和悔恨？潘二，我想問問你，你要的是什麼？你要報仇，仇人在上麵，在關家寨！你要你的女人，你的女人也在上麵，在關家寨！你去啊！你的手足在這裏，願意為你的一己之私去送命！你怎麼不帶去？你別說你不曉得，他們寧願跟你去拚命，也不願意看你帶外人來禍劫莊稼、禍劫村民的命根，他們不願做蝗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