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的五髒六腑中,像不知有一件什麼東西給人咬去了一塊,那樣創痛的使他渾身都感到淒惶,顫栗!……漸漸地,全部都失掉了支持,他把一切都事情,統統收集到了他自己的印象裏麵來,像翻騰著的車輪似的,不住地在他的腦際裏旋轉。他惻然,他羞慚,潘二一句一句打中了他的自我和冷漠。他惻然地看著潘二,此刻,隻有這份惻然是他們共通的。而這份共通卻讓他們的自尊受損,無所遁形。於是,隻在感覺交彙的瞬間,兩個人就如同受傷的野獸一樣,糾纏著打在一起,全然雜亂無章的翻滾扭打。
所有的人都傻在那裏,呆呆地看著,這份難耐的難堪和惻然無限地蔓延出去了。田忌的惻然裏就加入了灰冷,於是他擺脫潘二不要命的纏鬥,抽身站起來,走開。潘二爬起來,又要衝上,田忌的蟒鞭一甩,身影未動,鞭子卻像自有生命一樣,準確地纏著他塔一樣的身子,抽起來,摔紙鳶一樣摔了出去。潘二半晌才爬得起來,羞慚惱怒中,才知傳言中對田忌身手的評算並不失實。但他實在不甘心,也下不來台來,於是火火地摸出短統,衝他的背影喝道:“你爺爺的,小田雞,你給老子站住!”
田忌一步一步走出去,潘二開槍,槍彈隻在他的周側炸響,而田忌的腳步並沒有因此慢下一步,也沒有快上一步,他的黑披風在夜色中孤傲地飄揚,漸漸與夜色融為了一體。田忌並不曉得,正是他這最後的身影,使他終於贏得了一直不可得的人心,湘漢子們的心與他貼近,不由得追隨出去,潘二遂扔開短統,厲聲喝道:“跟他去的,永遠都別回來!”
人們於是漸漸停下了腳步,可眼神一直追隨而去。潘二的憤怒終於找到了一個爆發點,他衝上去,朝那些跟出去的手下亂踹亂打,走在最前麵的那一個挨得最狠些,加上潘二嘴裏又亂七八糟地亂罵,如同困獸,全無老大的風采。於是人們受著,眼裏有著惻然的憐憫,希望卻衝著田忌遠去的黑披風。
他們的潘二爺,不知什麼時候已悄悄地變了、殘了、廢了、不能再指望了。當然,他並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這是湘西匪頭的宿命:轟轟烈烈的開始,在血與火的煉熬下,苦於找不到持續激昂戰鬥的道義,找不到釋放能量的正確出口,於是不知不覺變成了困獸,所有的野性和氣血消融成了渣滓和廢柴……
這四月的夜裏,月色被稀薄的白雲避住,星星在天空裏閃爍,風停止了微嘯,楊柳住了輕狂,一切都靜默了,剩下的惟有遠遠的竹林裏傳來鷓鴣的啼聲,和似斷不斷的草茉莉與新荷的幽香。微風又將一陣淒切的嗚咽聲送進田忌的耳鼓中來,他的心中又驚疑了一下,他再靜著心聽過去,那聲音輕輕地、悲悲切切地隨著微風吹過來,像柔絲似的將他全身都縛住了,漸漸地,使他窒息得透不過氣來。正要走得更快好遠遠把這一切拋下,這時,身後傳來了輕聲的呼喚,田忌焦躁地一甩鞭子,纏著一個人的身影摔到跟前來,那人就咳嗽著,喚道:“……田少——”
斑斕的月色,照見那人半邊臉青腫著,身上零零碎碎的受著傷,一摔之下,又有血從嘴角湧出,田忌就有些自責,沉默半晌,扔過去一隻瓶子,道:“這是傷藥。”
那人卻擺擺手,勉強爬了起來,卻是那個因為跟他走在前麵所以挨得最狠的那一個,他勉強笑道:“田少,請你不要走,潘二爺不是壞人,真的。田少,二爺興兵,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因為椒椒姑娘……”
田忌一怔,看他一眼,收回鞭子,又解下腰間的葫蘆,遞過去,道:“你就著酒吃粒藥,慢慢說。”
那人青腫著的眼裏也見有光亮一閃,當下依言吃藥,又多灌了一口酒,仔細地抹了葫蘆嘴,遞還過去,但田忌難得的隨和和體貼還是讓他陡生了些希望和信心,於是他頓了頓,又試探地道:“田少,你還記得我嗎?我是……竹子,那時,我和木頭一道,跟了你一路,是你的見習水手。”
田忌一怔,看著那雙赤誠年青的眼睛,心裏又是悲傷,又是慚愧,他略點點頭,道:“記得的,一路上,你待我一直最好,別人都不太親近我,是你第一個跟我上山去看木頭,後來,又是你來推我,要我和關鑫握手,方才也是你帶人來找我,你比木頭還小些,卻是木頭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