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學疚與小榕樹不由得交換了一個目光,這個人,這一番話下來,分明又是具有些長者的寬度的,他們的對敵意識不由得就淡了幾分。
小榕樹立意要挑起話頭,又仗著有兆學疚這張利嘴在,就大刺刺地開口:“老兒,人靠心,樹靠根,壞良心的事少做為妙,萬一水清了,你自己塌的血債要誰來替你償還?你曆年幹的缺德事,冤家打上門了,你怎麼還躲在這裏?”
兆學疚有些尷尬,輕輕地咳了幾下,小榕樹不滿地瞪他,兆學疚隻好替他補充:“呂子先生,我老大的意思是說,田忌少年英雄,不似個不講道理,沒有胸襟的人,可偏偏對你十分仇視,不依不饒,這裏麵是有什麼誤會嗎?如果有,你出麵解開這個冤家,豈不是好的?如果不是誤會,你真做了對不起人的事,那田少要討公道也是應該的,你也該出麵,你說對嗎?”
呂子的臉上就浮起了些苦笑,卻保持著出世之人的淡然,玄之又玄地道:“隻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對錯,有結果的。在你年輕的時候,你以為什麼都可以隨心所欲,你做事沒有常性,虛度光陰,你以為可以任意丟棄東西,也丟棄人——把他們一股腦兒丟在身後,但你不諳世故,不知道他們還會回來,在夢裏,在心頭,時間是凝固的,你永遠也走不出你待的地方。”
這雲裏霧裏的虛話讓小榕樹惱火而焦躁,兆學疚隻好先安撫他:“老大老大,你不是餓了嗎,先喝茶,來,先喝我這碗,我吹得涼了些了!”
小榕樹隻好忍氣去喝擂茶,兆學疚卻忽然轉過臉去看著呂子,學著田忌的神情,臉上泛出微笑,又眨了眨眼睛,呂子臉上無懈可擊的超脫,忽然就有了些措手不及的裂縫,但隨即又恢複了一派恬然,快得近乎是眨眼間的錯覺,但兆學疚心裏卻自有了些數:他必定是與田忌有些淵源,田忌的仇恨顯然也並非空穴來風的。於是他笑著直問:“那先生憫心自問,你算是個好人嗎?”
呂子似乎已立意要將迂回進行到底:“在這裏任何人都可以做好人,這裏沒有誘惑,這就是遠離都市的人處於未開化狀態的原因,可是文明決不是唾手可得的,隻有兩條途徑可以達到文明:一是修身養性;一是腐化墮落。這兩種機會鄉下人一種都是沒有的,因此他們停滯不前。而旅行中的水,水中雖然也充滿了腐朽和死亡,但同時也孕育著浮遊的生物,卵子,和蓬勃的生命,潮水推去,所到之處,將一切都掃蕩幹淨,然後,融彙成一個羊膜似的怏怏入海口。”
兆學疚少了小榕樹的打岔,漸漸聽出了些興趣:“先生似乎還是個革命黨,方才你說的,再迂回再玄乎,不外是革命二字。”
呂子囫圇地笑笑,道:“呂子不過是個閑散人,少年遊俠,中年遊宦,老年遊仙,我已經老了。”
“哪又如何?每一種文化,沒有幾代人的耕深厚載和長久的積累,是不可能發展起來的,和中原文化不同,湖湘文化表現出一個漫長的曆史發展過程,由秦至唐,湖南處於文化落後的時期,到了宋代,湖湘文化開始顯露光彩了,到明清,特別是近現代,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先生你既然正處在這湖湘曆史文化的關卡,你的來去即使無關大局,可對這裏的人心、世情、道義卻是有著間接或直接的影響。你曉得的,你在這個地方,不但是個好好先生,還是一個半巫半俠的知識分子。傳道授業解惑,兼濟天下,獨善其身,你做了那一點,後生們都在看著你。”
呂子就有些尷尬:“糖二先生未免言重了。”
兆學疚繼續咄咄逼人:“是先生在掩耳盜鈴!在風雨如晦的中國,林則徐、李鴻章、袁世凱、康有為、孫中山這些風雲人物無不於湖湘俊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們或是師徒,或是盟友,或是勁敵,由當初的‘無湘不成軍’到後來的‘無湘不成事’,從當初的‘蠻荒之地、人才鮮少’到後來的‘湖湘人才半中國’,近現代百餘年間,湖湘雄傑的奇才偉力確實令人歎為觀止!連我一個外來人,也領略了這裏的自由,浪漫,豪爽,俠義,包容,領略到了湘人的無限可能,而先生作為湘人的一份子,不想著如何疏通引導這股力量,反而以消極來裝超脫,籍隱逸來全名聲,無視兩股力量正因為你一人衝突消耗,未免逃難沽名釣譽和居心叵測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