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被留下的世界(1 / 1)

山裏的聲音是舒緩的,是安適的,山上的水流是遲緩的,低回的,纏綿的,山上還有一種可愛的鳥兒,叫白鷺,飄飄的飛展在天空上,又輕輕的似落非落的落在竹林叢上,使那青青的翠竹壓得低低的搖來搖去。

上了貴州河,在林子裏鑽幾個來回,無需上山下坡,就到了伏翼的地盤了,如果少了林木的過濾和山穀的擴散,兩邊嚷嚷一聲,都能相互傳音。

這裏的翠竹並不多,北麵的圍地裏有著紫紅色、淡青色的甘蔗林,屏障一樣圍欄著的,是整個邊城最好的耕地,農民以天地為本,所以這裏是邊城的命根。甘蔗林與山林子中間有一片綠油油的空地,隨意散種著、野生著些蔞蒿、紫蘇、薄荷、晚飯花等芳香的植物,風混混的、暖暖的,十分雄厚多彩。就這空穀下麵,叢著幾個山裏人家,用泥土打起的牆桓上麵蓋著竹笆編的房蓋,再鋪上薄薄的瓦,一家一家零落著也連成了一片小小的村落。

夕陽低低地掛在西山,硫磺樣的顏色,顯得很不自然,陽光像一隻粗笨的手,給人,岩石,房屋,山坡全描上生硬的輪廓。

兆學疚萬沒料到,自己真真假假地詐出來的“險要”處,竟就是這樣一處山裏農家。

耐人流淚的炊煙,早就輕輕地升了起來。

伏翼似乎很快就曉得一心帶來了兆學疚和關鑫,遠遠就迎了出來,一身灰撲撲的農家衣褲,憨厚地笑著,也像一心被喝破時一樣,殷切得有些忐忑和討饒的味道。可見糖二在五人手足中的地位,確是僅此於老大的二哥。

他們跟著伏翼進了那低而矮的草屋,昏暗的光線,依稀可見火灶、柴堆、三角架的水盤,為了節省空間,砧板、鍋鏟多倚掛在牆上,就像矮桌子和椅子都折疊起來靠在角落一樣。在屋的頂梁上還掛了一個彈簧鉤,低低的吊著一個娃娃睡的搖床,一心一進門,就衝那裏去了,搖了兩下,娃娃“咯咯”的與他笑鬧,一心就背起一旁的大背簍,把娃娃抱上,“咯咯”笑鬧著出去了。

兆學疚認得孩子,卻接不上手,就有些悻悻的,伏翼怕他不悅,一邊擦台擦凳,一邊解釋道:“秋千的孩子,你見過的,一歲了,那時日月不好過,我們都忙,是一心背大的,就認他。”

兆學疚也不在意了,大刺刺地由伏翼給他倒水洗臉,催促道:“繼續,說啊!”

伏翼怔一下,先安頓好這兩個客人坐下,自開始到灶上燒火做飯,灶火騰騰地發出暖暖的光,新柴的灶煙輕而濃,伏翼悠悠地燒火,灶火和煙霧相繼熏著他的臉,不知怎麼,伏翼的這個姿態一下子打到了關鑫的心裏——此刻的他就像所有的山農一樣,山一樣堅忍、土一樣樸實,千年萬年世代不變的勤勉和可靠、耐苦耐勞,然而,貧窮與苦難卻一直若影相隨……他說,他比兆學疚小,才二十三歲。可貧窮卻會讓一個人加速變老,壓縮的童年,漫長的老年,他的衰老表露在他的性情裏,在水壺和衣服裏,在他的聲音和麵貌裏,在沉積的灰塵裏,在沉澱一生的煙塵汗水裏。

“去年,我們一路入湘來,世道差不多一樣,亂、災、苦,可到了這裏,又更難熬些。秋千在這裏,那時……關啞剛走了,孩子早產,缺吃少喝,丁老板就這點血脈,我們想引她們走的,可秋千倔,她說當時過路時不慎喝了落了黃杜鵑的溪水,那是下胎的。是老關寨主救了她們母子,而且,她說,這是中國時代的苦難,是逃不了的,你就走去了,但是走去又怎麼樣呢?你無非是把這命運延長了而已。”

聽到這裏,關鑫不由得重重一震,他不能朝這個話口思索下去,於是連忙呱聲問道:“我爺爺怎麼死的?”

伏翼添柴的手頓了一下,火就慢慢地暗了下去了,而他似乎不自知。

“……老大領著我和一心來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我們沒趕上。是秋千跟他下的君子協議,口與心的,沒有留下書麵什麼,你曉得,你們湖南人信奉江湖規則,不喜歡契約規則。他不放心你,不放心你們,他要秋千留下,後來秋千又要我們留下。”

關鑫的胸口像緊緊地壓著一塊大磨石,壓迫著呼吸。伏翼一直沒有添加柴火,灶火熄了,就見天冉冉地暗下來,黑影從四麵八方拉緊,緊密得沒有一絲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