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陰夕陽,氣象變化,山中的光景也是時時刻刻不同的,時而包裹在七色的虹霓光裏,時而隱在銀紗般的霧裏……
如此美景,但兆學疚卻越來越焦躁,回頭衝關鑫呲牙:“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湘西土匪聲名遠播,我們尋了這麼久,竟然全是良民?”
關鑫沒法,回頭去看他自寨裏挑來挑擔的六條大漢,他們麵麵相覷,一個小聲嘟囔道:“我們也不曉得,你曉得的,老關寨主在時,關家寨從不允許幹這一行,後來來了伏翼寨主,也是安安分分的。”
關鑫無奈地點頭:“關家寨曆來清白嚴謹,從無匪事一說。”
兆學疚瞪他,又把其他人一個個瞪一遍,每個人都坦然而無辜地看他,兆學疚再不信也隻有無奈,就原地轉了個圈,斷然道:“這不是雞鳴三省的地方嗎,湘川交彙處在邊城內江,很透明,那我們現在就去貴州邊界走一圈!”
關鑫暗暗點頭,默默地走在前麵引路,兆學疚卻不經意地落後幾步,與那六個漢子齊步,隨意攀話道:“兄弟,老關寨主在時,你們日子好過嗎?”
“不好說,老關寨主,是好人,也是好漢,可是世道不好,太不好了,簡直過不下去……也有兄弟熬不了,要怎麼樣怎麼樣的,唉!”
這歎息裏包含的情緒太多,隻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於是兆學疚不再問下去,一改聲調開朗地嚷嚷道:“哎,我認識你們山裏的草,一心小和尚教的歌,螺兒草:葉子像螺兒,爬上岩石顯身高,自己沒本領,專靠別人來撐腰,可憐莖長根兒細,忽東忽西隨風飄;蛇葡萄,出須早,夏天開黃花,秋天果結好,葉子像巴掌,花兒呱呱叫,紅白青紫一串珠,看看莫入口,若是要入口,當心蛇母舅;葉兒伸三指,莖兒三尺高。莢子長有節,夏天戴白帽,山上多,山上滿,名叫山馬蝗……”
關鑫心裏淡淡地不舒服:他在懷疑什麼?又或者,自己也有些疑心吧!在他的記憶中,這裏的生活是貧困和美的一種動人的結合,但在他沒有參與的年歲裏,它似乎漸漸超出了人們可以承受忍耐的範圍,成為了一個殘酷的存在,而且誰都無法逃避它。
——他能察覺到時光在這裏造成的細微而令人心碎的破壞,這對任何一個有著清晰記憶的人來說,這種破壞就像是一場災難。
在這股子惆悵的情緒裏,他們已經轉到了湘貴交界處——
這裏混叫貴州河,河那邊的人又叫它湘西河,它的四周都是些聳立的高山,但它們多是空的,空山不見人,山的下麵通常是不可知的深淵,在枝葛廖蔓的山岩下麵,有著很小的水口,從那裏流出一股股小小的水源,流出來的水照例是清冽、冰涼的,雖然在三伏天也能冰凍手骨,但是冬天又能發暖。沿著這些小小的水流,都茸叢叢地長滿了苔茸和圓形的青萍葉子,四麵八方地彙流到這裏,漭漭蕩蕩的,就流成了一個方圓十來米的蘆葦蕩,現在春水足些,這蘆葦蕩也顯得分外飽滿壯觀——
他們一行剛轉出山林,來到河沿邊,就見眼前浮浮泡泡地長著兩米包厚的密蘆葦,蘆葦外,也不見水,隻有那綠荷葉子婷婷地鋪滿於水麵上,間或有粉紅嬌俏的尖尖小荷傲然挺起,看起來十分茂盛秀雅,大概又有兩米開外,荷葉才漸漸見疏朗開來,露出了清瑩的水流,而後又漸漸零落,多見水而少見荷,勉強蔓延到中間,不複見荷。但水也並未能專美,中間早有一大群一大群白色的鴨子填滿貫穿,撒眼看去,就如同那飄遊於空的雲彩一般,它們自由自在地在碧水間遊弋嬉戲,也有一隻漁船閑閑地在鴨子間浮著……以此為中點,過去,也是一式一樣的鴨群、綠荷、蘆葦、山林,隻是那邊已經確切是貴州屬地。
青山綠水,蘆葦嫋娜,新荷娉婷,鴨群蓬勃,漁舟安閑,好個幽美靜好的所在!
那六條漢子不免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這裏何來強盜土匪?兆學疚不甘心,雙手合攏在嘴邊,大聲喚渡:“有人嗎?過渡過渡!”
那聲音先是驚起了一翻盧鷗,接著,淺淺的蘆葦灘外,綠荷葉子“嘩啦啦”地被頂了起來,露出一個個黑不溜秋的小腦袋,眼光光地看人——竟是一群頑童,隻讓人瞧得又驚喜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