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爺爺最自豪最珍惜的東西,在他的心裏點起的卻是什麼樣的火種?爺爺,他曉得嗎?
……在這個地方,書裏原來也廣有記載,書上說,春秋戰國,飯稻羹魚,無饑饉之患;西晉,湘州之奧,人豐土閑;隋唐,稻米北運,君山茶,洞庭橘為供品,長沙釉下多彩運銷歐亞;南宋,嶽麓書院和衡陽石鼓書院位列全國四大書院,長沙的朱張渡,理學家周敦頤和胡安國父子創立了湖湘學派;明時,湖廣熟,天下足;明末清初,王夫之著書立說、陶躕譯文過百,魏源放眼看世界;清朝,湘軍崛起,曾國藩統領湘軍守住了清朝的最後一個強悍骨柱;清末民初,譚嗣同、蔡鍔、宋教仁、黃興……數不清的英雄竟起於此,狼煙滔滔……可這裏呢?現在呢?他們能看到、在經曆的卻是什麼樣的一種愚昧、麻木、艱辛的生活?
——祭奠、禱告、哀求、忍受……瓜菜半年糧,魚為席上珍,滿江滿河都是魚,卻不敢吃魚,吃魚要佐料耗油,要吃隻能吃紅鍋子菜,不放油……
他們遭逢狼煙,忍受著硝煙,對不公和殺戮卻隻敢用幽獨的香燭之煙來祈求……何其不幸!
這樣的落差讓人委屈、懷疑、屈辱、憤怒……為那一點心火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燃料,這些,爺爺後悔過、嗔怪過嗎?
爺爺說,竹不是無心,而是虛心。它本質潔白,生長迅速,不但可以做家具做屋舍,還可以用來造紙,潔白堅韌,既實用又風雅。三金子啊,爺爺就希望你能做這樣的人。
可那樣鬱憤的情緒長久堆積鬱壓的心,可以風雅得起來嗎?關二銀倒是保持了風雅,卻摒棄了實用,這樣的人,不就是強要開花的竹子?自己和關二銀,格格不入的父子倆,又怎可能成為合並同類項呢?
門,再一次“吱呀”一聲開了,關鑫不敢回頭,全身顫抖著,隻覺得一陣發寒一陣發熱,他渴望著爺爺的責打和擁抱,但背後的聲響全不是這樣的——
“你不要客氣,隨便坐啊。到這裏就跟到自己家一樣……我是這寨的寨主,你怎麼叫都成……”
關鑫越發覺得不對勁,這次的抖卻是寒出來的,他的一顆心直往下墜,隨著那人滔滔不絕的話,墜成碎片——或許一個人驟然到自己童稚時的地頭來,心態和脾性也會跟著倒退。關鑫隻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讓事情過腦照心,他隻覺得氣惱和憤怒,你的家?你是寨主?那我爺爺呢?我爺爺在哪裏?
這個寨子裏的傳位儀式多麼野蠻啊!老寨主死了,用水葬,將謝世的人衣裳褪盡,從山潭裏取清水衝洗,法師將含有香料的山茶油抹上,然後裝殮,然後將鑿有小孔的棺欞沉入後山湖,食人魚來了,冬來春去,當再次將棺欞打開,裏麵肥美的食人魚便用來營養下一屆的寨主,這時,逝者的靈魂便附體轉世了,新一任的寨主正式繼位,老寨主的一切都由他來繼承。
——他說,他是寨主?!
關鑫的手死死扣壓在竹桌的邊沿——冷不丁就舉起了那竹桌,赤暴著豹眼朝那喋喋不休的人摔過去——
那伏翼早見過他發難,曉得他接下來人也會撲上,不打話,隻招招都往死裏打,於是他連忙側身閃開,桌子碎了也不管,他先開了門抱頭鼠竄出去,一邊跑一邊躲,嘴裏大聲嚎著嚷著:“救命啊!殺人啦!發瘋啦——”
關鑫悶頭追打,心裏更是恨極,這人明明沒有那麼膿包,卻總裝著一副無辜的膿包樣,讓人直想一拳打殺了他!可他躲得雖然狼狽難看,卻總又分毫不差,更讓人懷疑他在存心戲弄人。
這時,四下裏就有許多人圍攏了來,關鑫空惘的心不由得暖實了些,這熱心的風氣,還是關家寨的!
寨裏的燈火陸續煌煌地亮了起來,照得人的麵目也真切了,關鑫目之所見,盡是些或老些、或大些的熟麵孔,鬧哄哄地圍裹過來。衝在最前麵的那個,手裏舉了根大棒槌,半老不小的痞樣,隻又瘦了些,又老相了些……關鑫隻覺得心裏一鬆,眼裏一熱,張口要喚:“爹——”
冷不丁那人大步上前,把髒兮兮的袖子一挽,一個大棒照頭敲下,關鑫隻覺得眼前星星直閃,閃得那人諂媚的臉相既熟悉又陌生,隻聽他對那似飽受驚嚇的伏翼討好地問道:“寨主,沒嚇著你老人家吧?”
關鑫隻覺得眼前一黑,直覺自己虧大發了,竟硬生生被這一聲惡心倒的——他確實比跟他親爹說的還肉麻!
——他親爹,自己的爺爺,原關家寨的寨主……他曉得自己是誰?他爹是誰?這伏翼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