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學疚額頭上全是汗,隻衝他搖頭,他察覺到自己的手在發抖,小榕樹的目光開肚破膛似的在他身上剖著,蛇一樣陰冷,狐一樣奸狡,狼一樣狠毒,鷹一樣尖銳鋒利,豹一樣咄咄逼人,虎一樣蓄勢待發。
“殺人滅口,你有這個能耐嗎?把糖二搭給你,要不要?就你懷裏那把叫毛瑟還是短統還是小曲尺的玩意,掏出來、再容你開一發,時間給你餘夠了吧,你要‘快準狠’都到了,也頂多死個夾中間擋槍子兒的糖二!想明白了嗎,你絕對沒有開第二槍的機會。你也可以試試直接跳到水裏,弄翻了船,看能不能請我們一股腦兒吃了餛飩麵。”
兆學疚朝小榕樹求饒地哭喪了臉,又探過身來一把按住關鑫的手,道:“別做傻事,他是我老大,你信我就得信他。老大他要想做了你,根本不會先跟你打話,你不死也先殘八回了。”
關鑫迅速冷靜下來,這話雖然有些傷人,但一回想起他詭異、果敢、狠辣、迅猛的行事方式,心裏就暗暗慶幸,幸而沒有貿然出手生事。而這小榕樹忽然賣弄發難,除了意氣使性,隻怕也因為前方的灘浪艱險,需得撕開立場之間的顧忌和隔閡,同心同舟共濟。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又是慚愧又是佩服。想了一下,他斷然掏出了懷中的短槍,盡著陡然凝固的氣氛,盡力扯開一個欲表達友善的笑容……但似乎沒什麼效果,於是他連忙把槍柄倒轉過來,遞向小榕樹。
小榕樹總算解除了狠煞的凶相,懶洋洋地看著他,並不接。
他無措了一下,隻好硬著頭皮搜腸刮肚地組織詞彙表達:“樹老大,你看人精準透徹,確實把我嚇住了,我,有些失態。可我曉得,這就是你敏銳的眼力……一路上也見了你的能力,我由衷的佩服……不是恭維,我是邊城人,我曉得原來我們的日子過得有多苦:沒有出路,沒有地位,沒有保障,現在至少這些都改變了許多。……也許我們要用的方式和你的不一樣,但目的總是差不離的,希望他們能好起來,中華強起來。所以我們不可能是敵人,這個,我很慶幸。而且,為了我的鄉親,我要感激你。如果我對你不敬,那就是邊城忘恩負義的罪人。還有……”
關鑫看一眼兆學疚,定了定神,繼續道:“我想你的弟兄不是故意要瞞你,我也一樣。樹老大你見多識廣,肯定知道我們黃埔,軍令如山,紀律嚴明,就像你們也有嚴明的法令,所以盡管我很好奇,但不會去刺探你們的隱私。槍,就交給你吧,一條船,隻能有一條槍,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行船規矩,船長持槍,令行如山,如果有不從的,船長可以直接開槍擊斃,有不敬的,也自有刑法懲處。雖然你現在不是我的老大,但在這船上,你就是我的船長。”
關鑫不是能長篇大論的人,但說得真誠,竟也能滔滔不絕,漸漸理直情真。
小榕樹很滿意,當即不客氣地接過了手槍,嫻熟地插到了腰間;柳生早放鬆了戰鬥前的煞氣,但看關鑫的眼光卻忽然變得酸溜溜的,不無嫉妒,因為他也是一個拙於言表的人;兆學疚長舒一口氣,而後拍拍他的肩膀,“小關啊,你能說了,這個張嘴就來,誰都能學,可笑是一門技術,發自內心的,能增加感染力和親和力,你學不了就繼續嚴肅吧,不然不但會嚇著人,還會讓你的話打折扣的。”
關鑫被他調侃得哭笑不得,隻好果然繼續嚴肅。
這一陣,船因為無人照料駕駛,往後退了好些,小榕樹一邊揮舞鼓搗那蟒皮鞭,一邊大聲喝令:“關啞,加速!別偷懶!前麵有間新開的店家,酒肉味道都好,糖二,便宜你,我們去吃現成的!吃了好上灘啊!”
此時長潭裏又有了好些船隻交錯過往,水聲、歌聲、罵聲陡然熱鬧起來,其中始終還數兆學疚的聲音最歡暢。
柳生蕩著槳,關鑫點著長篙,小船去勢如飛。前麵真就看見了靠岸的水邊擺著好些形狀不一的木筏,有的上麵種著青菜,有“嘰嘰喳喳”擠著雞群,有的還僻出住人的棚屋……不遠處,又有掛著網的漁舟,有白白的鴨子浮在附近的水麵上怡然遊弋,有炊煙從木筏上冒出來,曖曖地繚繞著這一片水域,暖暖的,依稀還有儼酒的味道……好熱鬧的生機!
這真是自己不曉得的,是一年前沒有的。關鑫就有些驚喜,也有些驚嚇——那個人,似乎是躲在船艙裏遊手好閑,但卻能準確地識別行程,在自己“不曉得”的時候,就走出來指揮靠岸,然後才無意觸發了一場衝突……原來如此!
前麵還會有多少變化等著自己,也逼著自己露怯露短?關鑫暗暗心驚:他到底曉得了多少?又有多少是他可以接受的?要如何爭取並控製這股強大而野蠻的力量?
他又瞥一眼兆學疚——對於江湖義氣和主義信仰,他會是一個怎樣的立場?關鑫的心裏就如這暮靄,又虛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