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吳秀才跳上了船,又有些兒不死心,大聲嚷道:“你們!都跟了我去吧!都不跟我去嗎?奔大前程兒去啊!”
那碼頭的小弟們都在看當老大的,而大的那幾個還真不把他放眼兒裏,吳秀才無趣兒,正要去時,卻見一個人跳了上船,船兒一蕩,已經離了岸,定睛看時,卻是黑哥,黑哥的小弟們在岸邊喊,黑哥胡亂揮了揮手,苦笑道:“我送他一程兒!你們自定前程。我們這一行兒,露臉兒以後,更須保持令謄兒,言談行動不得有絲毫差錯兒。倘若一時失於檢點,一言說錯兒,一事兒作差,被人問短,頓時前功盡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惟有把自己禁閉在家中,永不見人,至死不出大門兒一步。既然如此,不如就這樣兒離了吧。我還回家鄉,做農夫去!”
說完,黑哥再不看他的小弟們一眼,手下一搖,船去如飛,隻有聲音和視線沉重而又欣慰似地飄向小榕樹和兆學疚,道:“這是你應得的,你們比我更適合這個位置,舊時代的天津衛混混兒,混出了名頭兒,天不怕地不怕,百無禁忌,可就是不敢殺人,說是良心未泯,那是假的,實是舍不得打下來的家業兒,舍不得將自己置之死地,可在當下,這個規矩兒已經不適用了,光對自己狠不成,你得更狠,對敵人更狠,為了自己,為了你的兄弟,你對敵人比我狠,一個‘殺’字,你就徹底贏了我,我想,兄弟們更願意做你的小弟。去吧,去闖下新的江湖規矩,你的兄弟們都眼巴巴地等著跟你混飯兒吃……”
小船眼見著飄入海河,離了江湖,融入了茫茫天幕。隻看那白發蒼蒼的海浪,一浪一浪漾過來,粉身碎骨摔死在岸上,從沒有一刻兒停歇。
有些兒重情的小弟就哭,兆學疚就大聲喝叱道:“別哭包!要舍不得的,這也有船,撐上去跟著就是!”
當下,真有不少的農家小弟,跳上船兒,擠得滿滿當當的跟了去。剩下疏疏落落十來個,在那裏疑疑惑惑地站著。
這時,玉壺拉拉他媽的裙子,道:“媽媽,那伯伯走的時候跟我說了他家的地址,他說,我爸爸的情義他記得,如果有需要,盡可到他家找他,想來農家的天兒變得慢些兒,原來他在家也是老大。”
烏嫂就笑,道:“那你記好了。”她撩開簾兒,眺望著海天,這臘月的天,短得和狗尾巴一樣兒,又是太陽將要落下去的暮天裏,那灰色起伏的波浪後煊起一層兒染了血似的紅雲兒,這更催快了蠕動在波上的一行黑影兒。
她就歎道:“人相信一切的神祗,偶像,符祿,神棍,然而卻最不相信人類他自己。而他的信念堅實而且熱烈,對於大地的信賴是如此的深,恰如虔誠的教徒對於他的教主……這,才是我們中國人最本源的根兒啊!”
小榕樹卻大呼了一口氣,喃喃地道:“終於走了幹淨!他有他的世界,我有我的江湖,不搭旮。”
兆學疚看了小榕樹一眼,同樣兒把目光投向遙遠的水麵,而他們心裏同樣清楚,既然來過,就走不幹淨。他們已經沾染上了廟堂和政治的氣息兒,江湖將不再清淨。於是他笑道:“老大,沒什麼,我想起一個古希臘人的神話,曾有一個著名的英雄,他名叫安泰,據神話所說,他的父親是海神波賽東,他的母親是地神蓋婭,他非常愛慕自己這生育、撫養和教導了他的母親,安泰又很有力量,任何英雄都戰他不過,因此大家都叫他無敵英雄,他的力量是在什麼地方呢,他的力量就在於每當他和敵人決鬥而遇到困難時,他總是在地身上,就是說,在生育和撫養了他的母親身上靠一靠兒,他就得到了新的力量,可是,他終究有了他自己的弱點,敵人因為知道他這個弱點兒,所以就時刻暗中窺伺他,設法使他離開地麵,把他舉在空中,在空中把他扼死了。”
“有嘛講究?”
“中國的基礎,應該建設在農民的基礎上。”兆學疚緩緩地道。
烏嫂默默點頭,小榕樹姑且聽著。
“弟兄們,回!你們也跟著呀,現在碼頭我們接管,你們就是我小榕樹的小弟,有我們一口兒吃的,你們也就餓不著。回去,由西貝重新分派,再撥些兒人手過來,該嘛還嘛!走,先回去拜兄弟,認家門兒!”
滔滔的浪潮聲中,兆學疚忽然長聲吟誦:“雄心宿酒一時冷,月影花蔭兩無言;亂世英雄起四方,有槍便是草頭王。”
——眼下,天下軍閥割據,互相征伐殺戮,勝者王侯敗者寇,天下隨著戰事兒,幾乎天天都要換個姓氏——就和這個江湖一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