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她又聽得鑼鼓平地裏亂響,從牆影兒之間望去,中心一處兒透出淩亂的光影兒來,人影兒、異形兒、鬼怪兒、仙妖兒魅影曈曈……田中之雪就用力閉上雙眼,警戒自己,一定要勿聽、勿視、勿聞、勿感、勿動……一切空惘,要做到物我兩空,不動如山。果然,聲色就漸漸退隱,一時間又完全空寂——她要空,就有空,真是半點不強求——又是先人一步感人之感,田中之雪就更是驚心,漸漸生出了心虛怯弱——強自支撐之際,就聽一曲絲竹之聲悠遠地拔出,絲絲縷縷地蕩漾開去,縈繞著人又蕩漾而上,似乎讓夜色也變得溫柔纏綿,又似乎隻是要安慰她,那麼寧帖,那麼溫柔地,全心全意卻又絲毫不帶異色。但田中之雪仍是心懷戒備,這時,那簫聲就又如她所願,漸漸更遙遠、更輕微……眼看就要斷絕,田中之雪的心莫名地,又不能決斷,隻望它斷,又怕它斷,雙十年華姣妍少女,她何曾懂得自己?不覺那樂聲也若即若離似斷似續,隻是撩撥著人心兒,叫人越聽越想聽。田中之雪根本無從憂心,隻恍恍惚惚地,完全跟從了那音樂,又試探地把眼睜開了一線兒,而後,她整個人就呆在那裏——月夜下,白衣少年,並不溫文,然而有著與自己一式一樣兒的寂寞而深沉的眼神,孤高自許,自矜慎獨,就如同自己夢瑤中的人兒一模一樣兒!此時,他也帶著那落寞的笑……他又隨著蕭聲輕輕地吟道:“非關僻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枝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翰海沙。”
這是納蘭性德一首吟誦雪花兒的《采桑子》。
此時此刻,月色、蕭聲、白衣少年的眼神與笑容、似乎是專門送給自己的詩詞,這是所有懷春少女都無法抗拒的溫柔陷阱。他又微微側過那孤高的半身兒,竟然就是柳生!田中之雪心中一熱,隻覺得柔腸內的浪潮兒汩汩地泛開,再無力壓抑抵抗,隻由著心中的一陣兒迷惘,腦中也已眩暈,身上一陣兒冷一陣兒熱,心兒如藏鹿,隻能畏怯地、溫馴地,聽從指引,腳下不由自主似地向他行去。
一腳踏近,邊上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拉她進去:“你給我進來吧!”
這一聲兒打破了所有溫柔和諧的假象兒,田中之雪叫聲不好,隨即驚醒,卻已收勢不住,摔進去時她猛然意識到,自己倒踏進來的,正是妝園的門檻兒,自己剛剛一頭陷進了妝園院牆之內!
一抬頭,正要返身求脫,卻見院落裏,說不盡的魅袂雲袖風情,英姿颯爽神秘詭異的臉譜,光影變幻間,捧出刀光劍影,穩健勁美灼燒著人的眼球,這時,那武生就著密不透風的胡琴就唱了起來,雖然聽不明白,可那優美動人的唱腔裏,既帶有幾分淒涼之韻,又有更多的豪邁、勇武、自信乃至誌在必得的渾厚。
唱,是有聲之詩,動,則是一尊尊流動的活的雕塑。
田中之雪被突如其來的京劇之美定在當地,放棄了惟一可能的脫身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