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大概學校已經開學了,然而他們都不清楚,他們太累了……當晚,小榕樹讓西貝在守建材的武士飯菜裏加了點料兒,把人悶倒,又帶著小弟們貓兒一樣在工地上流竄,不但把下好的石腳兒砸了個稀兒爛,還把那能搬的材料兒都搬空,正好給砸了家的兄弟們蓋新房。
兆學疚看得又震驚又振奮,興致勃勃地向小榕樹請戰,小榕樹毫不客氣地讓他碰了一鼻子灰兒:“等你哪天不再添亂兒再來行這軍師之道吧!”
第二天,妝園內外的攻防戰打開,日本人當即針鋒相對,封鎖了妝園出入的門路兒,並日夜安排人手來守護工地,妝園裏便讓妝班排開了《四郎大喜》,時時爆出鑼鼓喧天,直鬧得無一刻安寧。
隻因有了小榕樹的吩咐,兆學疚哪裏都插不上手,不得以,隻好窩在戴門子的木工房裏發牢騷,久了,他才發覺,戴門子的木工房是居民們最喜歡的地方:賣藝的,需要道具;做生意的,要修補車子;小孩子在這裏可磨到些小玩意兒當玩具;也有家庭要些細柴引火;精細的,在木工房裏撿漏兒,也能算個生計:撿到榆木刨花兒,粘性大,整理順了卷好,一條條賣,女人們買回家放在陶瓷碗兒裏,用時淋點兒清水,比梳頭油便宜,梳頭又亮又有型,還不汙枕頭——難怪丁老板的頭兒總是油光水亮!
兆學疚一開始是出點兒主意,後來興致兒一來,倒大刀闊斧起來——丁佼的戲園子被他重新利用接收,除了已燒毀的膠片兒,其他的都盡可能地修複,然後,他把三不管裏原來有拉洋片兒基礎的手藝人教了放映技術做了放映工,拉洋片兒的再有後繼人接上;他開始愛上遊蕩於南市街市民巷,又自發地成了高級鉗工、拉洋片兒的、摻假藥兒的、造春藥兒的……妝園外,雖然日本人守護得愈加嚴密,但兆學疚有本事兒帶領幾個機靈的小弟挖道兒鑽水,偷電,偷水,偷料,偷工,破壞力超強。於是,隻消一個周次,兆學疚已經從添亂兒的人迅速竄升為公認的軍師。
而妝園外日本人的守備力量加強升級到了田中之雪為領隊……
是夜,兆學疚坐在妝園的牆頭上看夜空,那小榕樹吝嗇,輕易不肯在園裏點燈,看著那純粹的夜色,也看那遠處大羅天透出來的燈海,忽然想起歌德的話:光明、光明、更多的光明。烏納卻說,不,溫暖、溫暖、更多的溫暖。因為我們死於寒冷,而不是死於黑暗。兆學疚忽然疑惑:光明與溫暖不是理應同在的嗎?為什麼會有光明但寒冷的地方,或者黑暗但溫暖的所在呢?
他搖頭而笑,這些純學術的思考已經離開自己似乎很久很久了。
這時,戴門子終於見樂嗬嗬地來請:“與東洋人鬥得愈加激烈,老大見你上道兒,要你去幫出主意兒,算是認可了你軍師的位置!你再不是添亂兒耍棒槌兒,而是我們妝園的軍師了!”
兆學疚又驚又喜,道:“老大肯聽我的嗎?”
戴門子道:“怎麼不聽?你盡可放心,我想,你現在想的,多能和老大想到一處兒去了!其實你們老大也沒少讀書,隻是讀書人心機兒太深,機深禍也深,所以樣兒上不能帶了愛讀書的模樣兒,他又忙,多是聽我們講,得個空兒都給他講,變著法兒都想他能學些兒,你又別看我們都在人前裝傻充楞的,其實都是循著理兒來的,一拽出文來,混星子就不值錢了嘛。”
兆學疚笑嘻嘻地點頭兒。
妝園與他,不知不覺中已是互相滲透互相影響,從量變到質變,從物理變化過渡到了化學變化。兆學疚蹦下圍牆兒,扯動胸前的舊傷口,他誇張地按住,像混星子那樣,把氣血暫且壓下,呼之欲出的是那裏的壞水兒正“咕嘟咕嘟”地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