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忐忑著穿過堂屋,裏麵有兩個相對的臥室,裏麵的那個直接透出光來,很清亮,依稀是妝園隔園的清朗幽雅,兆學疚不由得精神一震,推著小榕樹進去。
房間有些狹小,頂上白亮著一個千瓦的日光燈,把房間照得如同白晝,門口上角靠牆安放著一張小床,又有兩個一大一小的書架兒,還是舊日裏烏鴉尋戴門子訂做下的……小的疏疏落落地放著孩童的書畫紙稿,大的那個,疊起兩層兒,滿滿當當,仍舊放不過來,好些兒隻管在上層堆了上去。又依舊是靠窗兒的地方,頂放著一張大大的書桌,月光從窗外逾越進來,又反映著水色,就顯得安安靜靜。
桌上已經鋪好了紅色的紙聯兒,烏嫂端了墨硯,也不招呼人,潔白的小臉兒板得如冰似霜,轉頭看見兆學疚身上的血汙,就有些嫌惡地皺眉,兆學疚連忙道:“不礙事兒,不流了,柳生!決不會滴下來!”
柳生隻好脫一件外衣給他,兆學疚理所當然地遞給納蘭,小王爺又嫌惡,又無奈,隻好上前幫他綁在胸前。小榕樹也不敢造次,又不願失了顏麵兒,於是就道:“這是玉壺的臥房,我是他老大,借個枕頭兒坐一坐,回頭再送他一個好的,他必定願意。”說著,他從床上拿個枕頭,往地上一放,坐了下去。
兆學疚不勝豔慕,也想過去擠坐兒,烏嫂就道:“糖二先生,你來寫吧!我現在是烏嫂,這個得慎重些兒。”
兆學疚一怔,隨即過去,接過筆,又理直氣壯地使喚:“納蘭,你來磨墨!老師,你說,寫嘛?”
納蘭的疏離和小王爺風骨被磨得有些兒麻木了,也不爭辯,乖乖過來,烏嫂也一樣兒有氣勢,隨手把墨研一擱,就讓他接手。
烏嫂暫且不答,轉頭對柳生吩咐道:“柳生,你去溫壺兒黃酒來,樹老大和糖二先生都乏了,你不喝酒,茶和豆漿都好,自己隨意。”
柳生怔,而後也無聲無息地去了,烏嫂就對小榕樹冷笑,道:“樹老大,你也別給我使臉色兒,都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現在就當不了你老師,我也是烏嫂!我就對不起他,我也隻欠他一個人的,這是我們夫妻之間的賬兒,他願,我也願!至於這路兒該怎麼走,是我自己選的,別人管不了!我也不是不知道,一個女人走了這條路兒,永遠不會再有幹淨的日子,人家看輕你,社會笑罵你,什麼人都可以侮辱你,戴門子在門口可以日日夜夜罵,學生反目,我認就是!可我從沒忘記要做一個清清白白的好人,現在環境逼著我,生活壓著我,我就是出賣自己,也不願玉壺走一樣兒的路!一個人一為窮困的羅網所蒙罩,意誌和信心就會全部喪失,而且自然而然地生出可悲的卑屈感,覺得自己真是一個無力無用的人。”
小榕樹仍是有些別扭,但條件反射似地,嚇得從地上站了起來。
兆學疚回頭看過來,幾次想開口,但又縮了回去,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她,她也是這樣,咄咄逼人,然而敏感易傷,他得讓她說。
“樹哥兒,你以為你老大當得夠了麼?能了麼?現在的稅兒又重了!大夥兒的日子更難了,誰跟你訴過?丁老板掙命兒給你頂著哪!雙十快到了,第十三個民國國慶,然而從四川傳來,風靡全國的是劉師亮的一首諷刺聯兒:民國萬銳,天下太貧。”就像兆學疚想的那樣,烏嫂沒有給小榕樹反應的餘地,又小刺蝟兒一樣紮到了納蘭的身上——“那也沒你們什麼事兒!1908,人民被迫貼上挽光緒與西太後的聯兒,最得人心的是‘灑幾點普通淚,死兩個特別人。’”
兆學疚高興地在納蘭肩上拍幾下,納蘭也就默默地,烏嫂沒遇到抵抗,就溫軟了些兒,見小榕樹一麵無措外加倔強,知他必然難拐得過這個彎兒去,縱然麵兒上不敢怪罪,但心裏是有芥蒂的,她受不得這個,也決計不能低了式子去解釋,於是就淒然一笑,帶了決絕的心,道:“樹哥兒,你慢慢也大了,老師大概也沒什麼能教你的了,如今你也添了不少能人,知識分子是酸,然而,你得學著尊重人才,是的,你還不夠。我大概給你講過林劍琴先生的《魔俠傳》,堂吉軻德,他不僅出現在書本裏,同時也活在每一個時代,每一個國家裏,曆史正是靠著堂吉軻德先生們的存在而進展的——勇往直前,不屈不撓,這是堂吉軻德的特質,他挾著的是公理,打抱的是不平,雖然不免於認錯目標,鑄成笑料兒,然而他的態度是嚴肅的,他的失敗,無論如何,是在行動上,而並不是在思想裏,堂吉軻德是永遠忠實於他自己的!不管他是在釋放戰船上的奴隸,或者是在毀壞彼得神父的傀儡人兒,他是自覺的站在公理這一麵而戰鬥著,為不幸的和被壓迫者而防衛著的。絕非流氓混混兒所能企及,至於另一些兒人,見微利而色喜,籍暴力以恐嚇,既昧是非,又泯敵我,其無恥與無知的程度,更在一切混混兒之下!你要記得,並且認下,這是你的糖二先生!”
小榕樹失驚地抬起黑沉沉的大眼睛,烏嫂微微昂起小下巴,傲然道:“樹哥兒,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這樣兒,對不起烏鴉,是的,隻是不是現在,而是一開始。你們要嫌我玷汙了這個‘嫂’字,那就算了,你們的糖二先生早就猜到了,一片冰心在玉壺,從此我依然是我,史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