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伏翼抱著東西回到這小屋前,天色開始昏暗。秋天的黃昏往往隻得一瞬兒,於是他就想去開門,但終是膽怯,思量了半晌,停下手,卻鼓起勇氣絮絮叨叨,試探地問道:“我回來了。你一個人在這裏,害怕了嗎?”
說到害怕二字,伏翼似乎被觸動了心緒,無力地跌坐在屋前,沉浸在回憶中,口裏自嘲地笑道:“你自然是不怕的,隻有我,什麼都怕。”
日暮了,灰蒼的溟色掩到他的心上,瞧著啞啞的尋巢兒的烏鴉,他覺得家的可愛了,遠遠的,有煙火的氣息傳來……那似乎是一個個信號兒,照往常,如果他這裏還沒有煙氣兒,哪怕就隔得再遠些兒,那些鄰裏們也會打發人來問:“伏摳兒,斷炊啦?吱聲兒!大夥兒不缺你這一口兒!”其實還是很缺的,然而這貧民區的難兄難弟——
後來漸漸就熟悉了……這是一幫兒從外鄉流浪來的人,有的是在一陣陣兵荒馬亂之下奔逃出來的,也許是直奉,又或許是別的軍閥,總之是混戰,逃兵,又逃丁兒;有的是貧窮,酗酒,爛賭,大煙,女人……被埋汰得沒法了,給淘汰出來的;那一陣兒最多的是因為逃災兒逃荒兒,因為靠近天津衛,海河泛濫的時候,把家、田都淹得盡了,那眼巴巴地等了半年的秋收,結果是天收了,後麵一個無情的嚴冬張著黑黝黝的大口等著——人又不能冬眠,根本就不可能熬得,又有死守的,然而活泛點兒的,都得把生機兒讓出,出來跑路兒……不管怎樣,他們沒有家,他們記著的,隻是這世紀的一張災難的臉兒。他們赤貧,沒有家,沒有土地,就在這片兒靠近鐵路遠離城區無人管照的地方,撿些兒斷磚兒支起了屋架兒,有的忘不了舊家裏,也圍些圍院兒,可那破爛的籬柵兒,永遠是肮髒的,和叫花子差不了多少,衣袖上一冬天,磨破了不知道多少破洞兒,鞋露出大拇指兒,磨得紅赤赤的,縫窮兒補補,卻越縫越窮……這一幫兒從外鄉漂流了來的孤身漢。日子像在爬一隻沒有止境的梯兒,爬著的人愈到了高處才愈感到離開地麵是真遠真危險,可是也就更為容易退回到地麵——每人都藏著一個那裏墜入深淵的噩夢,隻是顏色或許並不固定是鬱綠的。大家都在戰戰兢兢地仍舊爬著,一直向上爬著,假裝著以為也許那上麵倒是比平地還平坦而且豐饒,他們盡量小心謹慎忍耐著,隻要還能活著,就活著,吃菜粥和樹皮也滿足的站在梯子頂上,並且希望著,等待著將來的日子。
他們順應著潮流,對苦難溫順地忍耐,也狡猾地尋著每一個生機兒……他們中的能人黑哥巧妙而絕望地在烏鴉化入三不管的時候,帶著這夥兒無家無業的流民,以卑賤然而絕地求生的強硬無賴占據了碼頭苦力的職位……終於有了個混跡的地頭兒!然而,這天津衛,是一個一百五十多萬人口的都市,他們每天像乞丐一樣兒的生活,他們日夜勞動著,工作著,從沒有怨言和不滿,然而他們卻隻能在那裏流落著,寄生著,因為他們不習慣那種生活,也沒有在那裏生活的技能,他們如果回去,就是優秀的農民。隻是餓得沒力氣的時候,誰還去回顧以往與憧憬未來呢。這樣的生活久了,會將喜樂與悲苦的界限忘掉。
黑哥當了老大,然而,他從來也沒有忘記那舊日的順天良民的積勞地主夢:他常常焦躁的在家院兒裏徘徊著,想著這一些兒無依無靠的人,甚至想著他的父輩,他們是沒落還是要再生呢?父親在那裏掙紮苦熬,他盼望仍舊把“文章華國、忠厚傳家”的對聯兒掛在大門兒上,而且仍舊盼望人們尊重他,恭敬他,他有錢,有土地,有買賣,他的家就可以安逸的生活,他也可以坐在院兒裏喝酒,以後他的重孫兒長大起來,接受這份兒財產,有馬和肥沃的田地,這是一個殷實的地主,然而這是可能的嗎,時代還允許他來完成這個夢兒嗎?在這個夢兒裏,他將要怎樣勞苦他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