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阮籍的家(2 / 2)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星辰。於人曰浩然,沛乎塞滄溟……”

這是文天祥的《正氣歌》,也是孩子們的晨歌。

她深深地吸一口氣,笑靨變得溫柔而自豪……老師,她是孩子們的老師。

偶爾,又會有些別的,例如今天,窗台上多了一雙潔白的鏤花棉緞手套,戴到手上,合襯而矜貴……或許還是不如她原來的,但那又怎麼樣呢?其實天氣還遠未到需要手套,但它會提醒她的另一重身份:烏嫂。

園心的水管發出淙淙流淌的輕響,烏嫂不由得略頓了一頓:妝園的早晨總特別緊張,他們並不在家吃早餐,也就不需要大用水……她有些狐疑,也有些好奇,雖然她的視力已不能算十分好,但憑著女人的直覺,她還是很快從簷角中搜出了那一雙雙新洗的鞋子,那些鞋子也有些戲劇化,足有40碼的女鞋,紅的、白的、黑的、灰的、花的;皮的、棉的、布的;粗跟、高跟、低跟、平底,甚至還有靴子……烏嫂的笑就多了些女人的八卦和頑皮,就像自己的新手套,戴門子的鞋子也是女人最私己的財富——一個男人不舍不棄的愛和追求。隨即,她歎了一口氣,她知道,這些鞋子,戴門子從來也沒有穿過,她不需要,因為她從來也沒有踏出過妝園一步。

她不由得發出了一聲歎息,因為戴門子,也因為蘭町。

然而戴門子這個人,這個女人,那麼潑辣那麼慷慨,那麼能幹那麼勤勞,那麼固執守舊,又那麼精明開明,歲月從她身上走過,她又是那麼的多情、那麼的寂寞。她……烏嫂頓住對她的探索,尊重源自理解:恪守在這裏的女人,誰沒有一段夢魘似的過去?誰沒有癡狂的熱望後遭遇噩夢般的絕望?大時代裏的女人,倒有點兒像古代的阮籍,被浪潮催逼著起起伏伏,心也漸漸深深淺淺浮蕩在竹林深深處,根本不知道世間有那麼多走不通的路,內心的混亂和外在的製約使人寸步難行。推你去,卻不許你行,死路,不是怕死,而是憐憫,於是隻好哭著回到家裏,為了給阮籍一個出發的家。這是絕望後的重組,就是放棄原來的自己,漸漸拚湊出母性的守望……對她最大的尊重,是像她一樣,把心思放在她的孩子上。

孩子們的晨讀漸漸接近尾聲,玉壺童稚的聲音雜在其中,連著胸口的心跳,牽扯著,儼然另一個自己,然而不是自己,但比自己更新鮮,更純潔,更有力量,讓人踏實,讓人喜悅,一聲聲,呐喊著,是火種,是信號,更是希望。

“……是氣所磅礴,凜冽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烏嫂的眼睛閃著火光,是的,她是見過戰鬥和熱血的人,最好的朋友的熱血,倒在自己的麵前……她不能再趕不上趟。如今,她的戰場在下麵……教育。她最後瞭過斜對的大軒窗,是的,小榕樹也還是個孩子,不能讓他逃避自己的課程……忽然,她整個人癡怔在那裏,她看到那個人,殺人的人……她仿佛被炸雷轟回了血腥的夢魘中,那永不能忘的、死難的一幕!

……事實,似乎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