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達全上學時成績很好,在省城讀過師範,在白鎮做過老師,可惜兒子肖揚東天資愚鈍,在他被打倒後整天在昭陽城胡混,連初中都沒讀完。本來就沒有媽,肖達全關到五七幹校,他就等於成了孤兒。堂兄金山經常操心,到處找他回家吃一頓飽飯睡個安穩覺。金山的笑容和無微不至的關懷,讓肖揚東無數次想像,這個堂兄反倒像他的叔子。
肖揚東在下官河村沒吃什麼苦,因為有費金洪。費金洪做過白鎮區委通信員,受過老肖的恩惠,現在首長落難他不能做忘恩負義之人,總是關照生產隊長把一些輕活留給小肖,一個十八九歲數的小夥子能做什麼呢?還特地安排肖揚東到望火樓,這是個美差,輕輕巧巧,誰不想去?這樣為小肖做了一些事以後,他心裏感到踏實,感到光榮,感到對得起九泉之下的肖達全了,感到下官河村人對他刮目相看了。
朱大江,是一個脾氣壞透了的貧下中農,下官河絕無僅有的窮戶。一個女兒三個兒子,大兒子朱宏富,二兒子朱宏文,三兒子朱宏照,女兒朱宏秀。
朱宏秀是個乖巧的女孩子,後來在費金洪的撮合之下,讓肖揚東娶了朱宏秀,費金洪說我是幫首長解決他現在不能解決的問題,這是我對首長的恩報。
聽村民回想,肖揚東結婚是極其簡單的,肖達海派人從白鎮送來了一些生活用品,臉盆、痰盂、毛巾、肥皂……銀山和銅山知道兄弟結婚,一點反應都沒有,連個影子都沒有出現。金山的老婆代表丈夫從昭陽城到下官河村參加了婚禮,送了兩床被麵子和五十元錢。朱家和肖家在一桌子人吃了飯,這婚就算結了。
肖揚東和朱宏秀的新房設在朱大江隔壁的倉房裏,不過裏麵抹了一道泥巴,刷了一道石灰。
第二年春天,肖揚東在田裏慢吞吞插秧的時候,孫會計在田埂上叫他上來,交給他一張準考證,要他後天到白鎮中學參加推薦師範的錄取考試。
這張準考證讓肖揚東震驚懷疑。他沒想到多年以後還能看到“準考證”這個東西,懷疑的是,無論如何國家也不會讓他這個黑五類參加什麼考試。他的父親肖達全做過昭陽縣副縣長,埋在土裏早化成灰了,有誰還會想到他這個落難公子,有誰會讓他這種人參加這樣的推薦考試。
現在他和貧下中農聯姻了,但並沒從根本上改變他的生活現狀,他還是他,漫無目標,茫無涯際,不知何時是個盡頭。如今從天上突然飄下一片綠油油的樹葉,上麵寫著他肖揚東的名字,怎能不讓他懷疑這個事情的真假。
朱大江並不這麼認為,他覺得一定有人在暗中關心著女婿,到底是誰,憑他種一輩子土地的頭腦子是想不清的。他隻是高興,興奮地說,揚東啊,放心去考,考不上就回來,咱們一家人一起喝粥,照樣過一輩子。
那年肖揚東二十四歲,原先成績就不好,是個掛紅燈的高手。現在隔了這麼多年,肚子的字早就淡化了。宏秀鼓勵他說,既然大隊讓你考你就考,說不定能考上。
抱著非常無所謂的態度,肖揚東到了白鎮中學,到了考場門口又忐忑不安起來,考不上對他來說無關緊要,隻是辜負了朱家老老小小的一番期望。
他是深摒一口氣進了考場的。他的考桌在後門處,後門破破爛爛,陽光可以恣肆地照射進來,這並沒有激起他丁點興奮。他沮喪在下官河村這幾年的胡混日子,除了牆上的報紙,他再沒讀過一篇文章,對於一個家破人亡絕望到深處的人來說,讀書還有什麼意義!
這次考試隻設了一個考室,一間教室隻有七個考生,他一個也不認識。卷子發下來了,不用看也知道半題都答不出。數學是好多年前學的代數,語文要做一篇作文,題目關乎當下的政治,他向來不關心政治,覺得政治這個東西是高壓線,碰上了準沒好下場。
這兩張試卷讓應屆生做的話肯定手到擒來,如囊中探物,但對於他說,無異於失散多年的淡交,本來關係不甚密切,再見麵時名字和姓氏都記不得了。
他呆坐著,一籌莫展,六個考生也如他一樣呆若木雞等時間。大約半小時,後門的光線有了忽明忽暗的動靜,眼睜睜看見一張紙條一點一點塞了進來,他看到時心裏緊張得最高點。講台上監考老師在黑板上練書法,一個戴眼鏡先生在窗口來回巡視,其嚴肅程度令人望而生畏,斷然不能伸手去接那紙條。現在他所焦心的不是考上考不上的問題,而是焦心這個紙條是不是一個圈套,是不是他隻要一接紙條,戴眼鏡的先生會立即衝進來把他扭出考場,再就是戴上帽子對他進行無休無止的批鬥……
他不讓自己看紙條,可那張紙不住地在門縫間顫動,還隱約傳進一個熟悉的聲音,“姐夫,是我……”他看到巡視的先生就在後門不遠處。外麵又是熟悉的聲音在叫:“姐夫姐夫”,這促使他顧不得再作細想,熱血一湧,便勇敢地從門縫裏抽過紙條,緊緊攥在手心裏。
過了好長時間,等老師背過身去,他慢慢展開紙條,他大吃一驚,上麵居然是這次試卷的答案。他一時間覺得天旋地轉,同時大汗淋漓,渾身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