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奉儒緊張兮兮問道:“定武軍五千精兵,匆匆千裏北進,究竟何為?”
楊公鶴一臉肅顏:“府院之爭,水火不容,黎大總統,無拳無勇,隻得請咱張大帥進京調停。”
“這突響的槍聲又是何意?”
“……”楊公鶴白了他一眼,低頭無語。
車門打開,蘇侍衛長在車下喊道:“前麵有幾個土匪偷搶我軍用物資,二排速速下車,剿滅了這夥蟊賊!”
火車就這麼走走停停,終於在六月九日抵達了北京城。黎大總統把公府大禮堂粉飾一新,專門招待張大帥等定武軍一行高官。辮子軍的官兵們也不賴,被北京當局安置在天壇先農壇,好吃好喝地供奉起來。
(二)六月末日,入夏後的第一波熱浪席卷著北京。書記官們躺在北方屋居特有的那種葦席大炕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直到子時,悶熱的空氣中才開始吹起陣陣涼風。眾人剛剛朦朧睡去,突然堂屋的那扇風門被人山動地搖地猛敲起來——“有任務,快起快起快起!”
“吵什麼吵,趕著去投胎呀你!天剛涼快了點兒,還沒睡個狗眨眼,就讓你這個小猴崽子給攪和了……奉儒,你快起來,到外邊去看看,是火上房了還是馬踩著車啦?”楊拔貢翻轉了一下他那白胖的身子,倒頭接著又睡了過去。
姚奉儒大張著嘴巴哈氣連天地站起身,迷迷糊糊地剛一拉開門閂,一名定武軍衛兵砰的一下就推開了風門,敞開的門幫差點撞上姚奉儒的腦門兒。衛兵湊上前來,焦急地耳語了幾句。姚奉儒一激靈,衝著橫七豎八躺在大炕上的男人們大聲喊道:“快起,譚幕僚長馬上就到!”
話音剛落,定武軍帥府幕僚長譚維則帶著兩個衛兵精神抖擻地闖進了小院,他挺著一副瘦窄的身板,揚著青筋凸露的手臂嘩啦嘩啦地抖落著幾頁考究的公文紙,衝著這十來位衣冠不整睡眼惺忪的書記官們異常亢奮地高聲喊道:“都給我打起精神來,這可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你們即刻檢閱,切記,隻準核對句讀、用典,看看有無筆誤掛漏,其他內容一律勿動。”
自打姚奉儒擔任定武軍書記官之職後,大帥府參謀部裏的公函、牒呈、條陳以及各類電文基本上都是由他負責草擬,書記官中又屬他最年輕,所以他主動走上前去,接了文稿。眾書記官目送幕僚長走後,上下眼皮立刻又打起了架,他們邁開雙腿,鬆鬆垮垮地回了臥房,參差不齊地撲向了葦席大炕。
姚奉儒以為又是敦促南方諸省督軍、省長、議長對國體變更表態站隊的電稿,遂咂了咂嘴巴,無奈地坐在了靠窗的一個條案邊。他提起桌案上的一個茶壺搖了搖,裏麵是一點兒內容也沒有。他按亮電燈,攤開公文紙,咳了咳有些發幹的喉嚨小聲地嘟囔道:“朕不幸,以四齡繼承大業,煢煢在疚,為堪多難……”姚奉儒就覺得眼前一道閃電歘的劃過,登時整個大腦就透亮起來。他趕緊用手去揉搓自己的雙眼,以便心明眼亮地繼續拜讀下去。就在這個當口,身邊呼啦啦圍上來好幾條身影,黑影們餓鬼般地伸出好多雙攫取的手,嘩的一下,桌案上的手稿被其中一隻更快的手劈頭奪走了,於是那好多的黑影、好多雙的手哄的離開了姚奉儒,一團亂蜂似的追逐著那高舉在空中的稿子去了……
“小心點,千萬別把稿子給撕壞了。太不像話啦,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哪!”一聲公鴨嗓鎮住了嘈雜無序的爭搶。眾人平靜了下來,那篇稿子旋即被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楊公鶴的手中。楊公鶴袒露著上身一步一搖地走向了燈盞,一屁股就坐在了姚奉儒剛才的座位上,前胸後背以及腰際四周那一圈白顛顛的膪肉波浪似的顫了兩顫。楊公鶴手撚著幾根稀疏的山羊胡須,仔細地審視起了手稿。胖墩墩的脖頸開始搖轉起來,肉嘟嘟的下頜也跟著點動起來,而且幅度是越來越大。人們知道,這是楊公鶴得意時的肢體語言,甭問,這篇稿子所傳遞出的信息肯定是件天大的好事。
“這是康聖人的手筆,誰敢筆削呀?”楊公鶴這一嗓子跑調跑得離奇,幾乎讓人聽不出是他的公鴨嗓在叫。楊公鶴激動不已,他把稿子遞給離他最近的一位,馬上就有好幾個腦袋湊了過來。腦袋們擠在一起,雞啄米粒似的快速瀏覽著。雖然楊主任的嗓門跑飛了調兒,可是他的眼力對極了。不錯,此篇手稿正是出自二十年前以變法聞名而詡為“康聖人”的康有為。
眾書記官操著各地方言,一起搖頭晃腦嘰嘰呱呱地讀著手稿。當念到“於宣統九年五月十三日臨朝聽政,收回大權,與民更始”時,被擠在最外圍始終沒有靠上前的姚奉儒噌地竄到了門外。他太興奮了,興奮得他周身血脈噴張,催漲得他手腳發麻,他知道這是宣統皇帝的複位詔書,大清朝這是要複辟了。他也是個前清正途出仕的候補官,這回他終於看到了希望,終於有光明的前途可奔了!姚奉儒此時終於明白了他們的張勳張辮帥為何率領馬、步、炮兵十營五千辮子軍從遠在千裏之外的徐州匆匆動身,火急火燎地北上進京的目的了。他覺得自己如飲醍醐,腦瓜頂子上的天門正在徐徐打開。六年了,整個中華民國除了清室,就隻剩下他們定武軍了,不論是將帥還是士兵,圓圓的大蓋帽下一律拖著一條大辮子,原來這是借辮發為標幟,擇良機以複辟,這是張辮帥在撒子布局呀,張辯帥真乃胸襟大略!
這份宣統皇帝複位的草詔確係康有為所擬,書記官們對此未敢改動一字。
已經是四更天了,躺在大土炕上的姚奉儒雖然緊閉著雙眼,但他的心潮卻澎湃不止,熱血奔騰不息……
“大清朝複辟成功了,宣統帝登基了,我等雖沒有出過大力立過大功,可古話說得好,蒼蠅附驥尾而至千裏,出任個縣丞當個縣教諭什麼的,應該還是綽綽有餘的……”姚奉儒覺得有人在推他,是誰這麼討厭驚擾了自己的美夢呀?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睡眼一看,呀,床前站立的竟然是譚幕僚長。姚奉儒騰地坐起身,麻溜地下了土炕,忙不迭地給大長官敬起了禮。
譚幕僚長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笑道:“就這麼點兒眼光,也太沒誌向了。好好辦差,幹好了,甭說知縣,就是知府也許任由你們挑選。”他轉過身,衝著橫七豎八的睡漢們大聲喊道:“快起來,馬上到院子裏列隊。”
看著列隊站好的書記官們,譚幕僚長雞胸脯一腆,一本正經地說道:“現在本丞宣布命令。”
譚幕僚長自稱是本丞?這是什麼意思?站在小院的書記官們狐疑亂猜著。
“大清複辟成功,宣統皇帝複位,大權統於朝廷。我們張大帥被晉封為忠勇親王、欽命禦前議政大臣、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各省督軍均授封為總督,各省省長也改官職一律稱為巡撫,本官亦被授予內閣閣丞。”
再一次被攪擾了美夢的眾人這回可真是一片雀躍歡呼:“吾等恭祝譚大人步步高升,一路高升!”他們知道,譚大人現在的高升也就意味著他們將來的高升,他們企盼多年的升官美夢恐怕就要成真。
譚維則再次挺了挺雞胸脯,吩咐道:“大帥已命廚役備好了酒宴,汝等趕快用餐,天明後,還有好多要事需要汝等速辦。你們可給我聽好了,誰的差事辦得好,將來誰的官位就高,咱們論功行賞!”
大家仿佛被打了雞血,異口同聲地連聲答應叫好,並且還都有痰沒痰地咳嗽著喉嚨、精神異常亢奮地來到廚房院子裏。他們站在已經擺好了酒壺酒杯、各種現成肉食和時令蔬菜的桌子旁,群情激奮地吃起了早餐。
看著同僚們推杯換盞地喝起了酒,從未沾過酒的姚奉儒也端起了一盅酒,跟著他們的吆喝聲,一仰脖,咕咚一下也幹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飲酒,嗆得他紅著臉哈著腰,哢哢哢的咳嗽了好一陣,連眼淚都下來了,惹得同僚們“酒雛兒”、“娘兒們”的嘲笑了他好半天。平時常把“朝不飲酒午不貪色夜不啜茶”養身箴言掛在嘴邊的楊拔貢也大破一條,自己足足喝了一整壺的花雕。雖然人到中年天過午,但是絲毫擋不住這位拔貢先生去憧憬他那人生的美好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