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綿綿。梅雨季節還未到,空氣中卻早有了些陰濕的味道。
楚荊的臉龐在鬥笠下藏起了一半,潮濕的粗布衣裹在身上,皮膚有些難受。前方同樣戴著鬥笠的身影不急不慢地走著,雨滴在鬥笠的邊緣飛濺,生出一絲霧氣。
老田站住身子,回頭問他:“抽煙嗎?”
“不用。”楚荊沒有停下腳步,自顧自朝前走。這次換成老田跟在他後麵,沒走幾步,又與他並排了。
“革命路”是一條老路,爛泥遍地,遇到下雨更是自行車摔倒的多發地段。它原本有個舊名,自從清王朝倒台之後,改成了現在的名字,而原先的名字,就連當地人也記不住了。“二十四年了啊。”老田感慨道。“還以為要過上好日子了……”
楚荊瞥他一眼,沒答話。他始終不太信任老田。
幾天前的夜裏,老田對他攤牌。他不僅知道自己的身份,還掌握了自己的任務。楚荊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冷汗淋漓的時候,然而那天晚上,他嚐到了這個滋味。“你想幹什麼?”這是他當時唯一能問出的一句話。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赤身裸體,被人看到一清二楚;而窺視他的人,卻躲在暗處冷笑。
“我想幹什麼?我想把妹妹嫁給你。”這是一句官話,絲毫沒有四川話的味道。他連口音都隱瞞著我。他甚至可能不是一個四川人。那,他的妹妹,真的是他妹妹嗎?不,兩個人長得很像……可是這就更危險了!這樣的話,他的敵人可能就不止一個,而是兩個,或是更多……敵人?楚荊的心裏傳來一個聲音:他不一定是敵人。是啊,這是他唯一還能安慰自己的地方。他可能隻是一個地痞無賴,就是腦子聰明了點,看破了我的身份;又因為一個巧合,拿到了我的信,知道了我的任務……
任務。一個能讓他冷靜下來的詞語。現如今也有些動搖了……因為那天……
老田很坦白,他直接破滅了楚荊心中的希望。“不,可不要把我當成個流氓。我也是有任務的人。”任務,又是任務。任務代表著組織,代表著上級。“你的上級叫幫主。我的上級,叫政委。”老田居然毫不隱瞞。在自己的疑問還沒說出口的時候,他又詳細解釋了一通。“實不相瞞,我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地下這個詞,你該比誰都明白,不是嗎?”當然。地下意味著沒有光亮,意味著惡臭與死亡。而老田不同意這個說法,他說:“地下意味著爭取光亮,意味著榮譽與信仰。”這些話,他從沒想過,但心裏的某個地方,似乎曾隱隱提醒過自己。
“我知道你要去殺一個人。可是王幫主實在不應該派你去執行這個任務。”似乎是看出他臉上顯露出的些許憤怒,老田又解釋道:“我不是說你不夠格。我是說,王幫主壓根不應該製定這個計劃。”楚荊心裏忍不住有些嘲諷,如果“暗殺大王”就在他麵前,他還能毫無懼色地說出這番話來嗎?“殺一個人,真的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正是這句話讓他有了動搖,盡管內心還在尋覓著各種反駁的借口,卻最終一無所獲。老田不給他深思的機會,繼續說道:“官僚,買辦,軍閥……你們能殺得完嗎?我們讚揚你們的勇氣與精神,但是不看好你們的戰略與眼光。殺了這個,用不了兩天,第二個又頂替上來。說到底,他們不過是在執行上麵的命令。”楚荊似乎找到了突破口,脫口而出:“那就殺掉最上麵的人。”
老田嗬嗬樂了,“讓他們滾蛋。讓他們不能再賣國,不能再禍害中國的百姓,是嗎?”
“當然。”
老田那個讓楚荊不太舒服的笑容又浮現出來了,他摸不準這笑容背後的深意。或許那是老田聰明的地方,又或許……那就是老田所謂的“信仰”所在。而那,正是楚荊所沒有理解的東西。
“你說得很對。”老田保持著這高深莫測的笑意,“而我們追求的,正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