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告訴我,瓔珞是美玉的意思。集天下珠玉,合一物芳華。
多好聽的名字!不怕說出來,我從小獨占欲就特別強,喜歡一樣東西,就不喜歡其他人也喜歡了。然而,這個名字是獨一無二的,我也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跟我一樣。也正是因為這個美麗的名字,我從小就對玉石情有獨鍾。然而以我身處的背景,我見過的玉器大多是仿造品,但這並不影響我對它們的喜愛。現世的技術,花上一番功夫,假的可以造得比真的都真,不論真假,都是我破不了的費用,所以,也就無所謂真假。
偶爾在某個店鋪看見一件玉飾,除了細細觀賞,我都忍不住那種想要撫摸一番的衝動,可是我不能用我布滿灰漬和汗液的雙手觸碰它。我隻有微微轉動自己的角度,好讓玉石在我眼前呈現出最美最柔亮的光彩。
哥哥在旁邊,這時就會把臉湊過來,笑嘻嘻地說:“這麼專注喲,咱們瓔珞怎麼成了‘玉人’了?”
那時我還不知道,“玉人”在古文言文中是指鑒玉的人。
我自作聰明地說:“玉人是玉做的人吧?那我瓔珞不就是一個嗎?”
哥哥懶得跟我費口舌計較。我一扭頭,發現他在偷偷地笑,不知所以然,我卻也樂得笑起來。
哥哥從前也是愛笑的。天真爛漫的年紀,一點點簡單的小事都可以讓我們很快樂。某一次我們在住所不遠處的園子意外發現一棵結著野果的樹,我和哥哥連著好多天都能吃到酸酸甜甜的野果,還能采摘一些拿回家。又有一次媽媽回家時給我和哥哥一人帶了一個陶瓷小豬存錢罐,樣式雖然簡陋,但我們依舊愛不釋手,一有鋼蹦兒就存起來,心心念念地想著給小豬“喂食”,眼饞的零嘴什麼的硬是忍著好久沒吃……
這是我10歲以前最美好的歡樂時光。之後的若幹年裏,這些小小的、簡單的幸福,再也難找到蹤跡。那些被瓦石和黃沙覆蓋的歲月,和他、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快樂、心酸。
某一天我發現自己並非稀有的美玉:我渾身帶刺、灰頭土臉;我瘦弱渺小、麵容暗淡——頂多是塊兒不起眼的石頭。哥哥強悍地說,寧願流血,也絕不流淚。強勢如他,他也不想看到我的眼淚。很多時候我覺得,他甚至算得上是一個心腸冷硬的人了,要求嚴厲、說話直來直去,不管人家是不是能聽得、是不是會難過……不過沒關係,我知道他,他不是個壞人。至少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他。
我想,我最好是一塊兒石頭——做一塊兒頑石吧,這樣是不是更好——風雨無懼、牢牢地把握住自己存在的每一刻。
某一天,我和哥哥都變成了,孤兒。不對,我們並不一樣,我這是第二次失去一個完整的家庭了,而他,還是頭一次遭遇這樣的變故。對自己的出身,我總是看得那麼沒心沒肺、不以為然。真是這樣嗎?那麼我也是個心腸冷硬的家夥了?可是我自己的親生父母,他們如今是死是活,死了因為什麼、活著又是在哪兒呢?
很多年前,剛出生不久的我被扔在一個工地上,晨曦未明,是哥哥的母親發現並救回了我。
關於我出現的問題,他們好生糾結了一番。當時的情景我不可能記得,後來經常聽家裏人念叨,大概是媽媽心軟,可憐我小小年紀被人丟棄在路邊,沒人管眼看就沒命了……爸爸也是個老實人,可是哥哥才四五歲樣子,家中光景堪憂,多一個人要養活,對他們來說著實不易……最後不知媽媽是怎麼說服自己、說服爸爸留下我的。所有人的命運,就在一夕之間被改變。
很久以後我想到,我的出現對他們來說是不是一個錯誤?我為他們的命運感到難過,可是我依然感激上天讓我遇到了他們——重新賦予我生命的人。
他們生前都在工地上做工。工地上的活兒是有名的髒累重,從剛開發到施工期間,除了正在組建的樓房,哪兒都是大片的碎石瓦礫。在我的記憶中,工地就是一幢幢未完工的樓房、穿著破舊油汙的民工和滿地的狼籍組成的。灰蒙蒙的民工、嗆得人想大咳一通的漫天飛舞的灰塵土沙、地上硌腳的建築碎渣、一灘灘剛和好的水泥、七零八落堆砌的磚石,還有從數百名民工身上散發出來的汗液的酸臭味……這裏讓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都市居民覺得破敗,那些笨重的、轟鳴著的機器吼聲讓人覺得煩躁難安,可好歹還有那麼大的聲音在證明著,這裏還沒有被荒蕪的廢墟所吞噬。可這能算是美妙的聲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