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主治醫生的辦公室走出來,一路穿過明亮寬敞的走廊,來到一間私人病房,推開門。
病床上空無一人,一位金發碧眼的白人護士轉頭看向他,露出微笑:“hi,your dad went out.”
微微一怔:“where to go?”
“maybe go to the lawn.”
“thanks.”
宋景生折身往樓外的草坪走去,才出主樓就看見宋汝良背對著坐在輪椅上,身後站著一位黑人護工正低頭同他說些什麼,暖融融的陽光鋪撒下來,像一副靜謐的油畫。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護工恰好轉過頭來看見他,揚起手打了個招呼,他才緩步走過去。彎下腰,看見宋汝良臉上帶著的笑意,也微微一笑,“爸,你怎麼出來了?”
宋汝良斜眼看他:“今天太陽不錯,護士都同意我出來走走,你難不成還要囉嗦.”
他笑了一聲,“哪敢,隻是醫生也叮囑你要靜養。”瞥見對方不滿的眼神,趕緊又轉口道,“不過偶爾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確實對病情也有幫助。”
宋汝良這才滿意地哼了哼。
長年躺在病床上不見陽光,讓宋汝良消瘦的臉龐顯得分外蒼白,如今日光一曬,看起來倒像是氣色好了不少。宋景生矮身蹲下,問:“有什麼特別想吃的嗎?今天我在一家華人飯店居然看見了鬆鼠桂魚這個菜式,光瞧圖片就挺誘人的。”
宋汝良怔了怔,隨即笑:“往日裏你沒少學著醫生的口氣叮囑我飲食清淡,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宋景生扯了扯嘴角,沒說話,宋汝良倒是接著說下去:“這裏的菜館都是中看不中吃,食材也不怎麼好,你就別費心思了,真要想讓我舒心一點就別折騰了,把我送回中國才是正理。”
宋景生說:“你現在的身體不適合長途奔波,別說我,醫院也不會同意放你走。”
宋汝良笑了笑,“你也別拿醫院嚇唬我,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今天醫生是不是和你說我活不久了?”
宋景生雙眉微斂,語氣輕鬆:“怎麼會,醫生隻說你需要靜養,不要太操勞。”
宋汝良微微一歎,“你呀,要說機靈勁還真不如凡凡,她要麼不說謊,一說準能蒙過去。你要想騙我,還真得再下下功夫。”
他沒有料到他會突然提起穆凡,心下一怔,有片刻的失神。宋汝良瞧著他這副模樣,暗暗搖了搖頭,說:“都三年過去了,別說來看我,連個電話也不曾有,要說心硬,這孩子的確是狠,雖說不是我和秋萍親生的,但性子和我還真是一模一樣,說一不二,誰勸都沒用。”
涉及舊事,他不好接話,隻是恍惚憶起她的決絕,溢出一絲漠然的苦笑。
她不止是對別人狠,對自己也一樣。
三年了,她的心的確是堅硬如鐵,說分手便是分手,再無一絲留戀,既不會給他機會,亦不曾留給自己一條退路。
說起往事,宋汝良垂暮的眼睛中還透出幾分異樣的神采,隻是這光亮不足以支撐太久便又黯淡下去,“但我哪裏有資格怪她,說到底,是我不配做父親,虧欠了她。”
他不說話,隻是沉默。
宋汝良轉頭看向他,“你一開始同我說起和她的事的時候,我也想過阻止,可是後來想,是我們上一代人作出的孽,又怎麼能怨你們。你們倆其實都是好孩子,是被我和你媽給耽誤了。其它的我也不指望,就希望等我死後,你給你穆阿姨捎個信告訴她我死了,也許她的恨意就能淡一些,餘生也可以快樂點。然後你把我的骨灰帶回去,找到凡凡,帶著她一起來我的墓前看看我,隨便說兩句話,好讓我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爸——”
“行了,別安慰我了。我的身子骨我知道,我從商一輩子,是盈是虧心裏算得最是清楚,這三年都算是偷來的,已經是賺了。”
宋景生還要再說,宋汝良卻虛弱地抬了抬手,阻止他,“隻是這一生,我唯一虧欠的就是凡凡和她媽,可我也清楚,無論我怎麼彌補,她們都不會再原諒我了。但你不一樣,你穆阿姨嘴上說恨你,隻是遷怒,倘若你用十二分的真心,她未必不會點頭。至於你媽.......這幾年你都沒和她正經說過幾句話,她表麵上執拗,其實心裏也後悔。她總想給你最好的,卻唯獨不知道什麼才是你喜歡的。”
宋景生默然。
“好了,太陽也曬夠了,該回去了。”他轉頭示意了下,護工趕緊上前,朝著宋景生笑了下就推著輪椅往回走。宋景生沒有動,隻是看著人漸漸遠去,兩道交錯的影子拉成長長的一段。
半年後,宋汝良苦苦支撐的心髒終是衰竭不治,享年65歲。遺體火化後,骨灰並沒有葬於美國的墓地,宋景生同景韻商量後,決定按照宋汝良的遺囑帶回中國安葬。但景韻卻不願意離開,隻是安靜地撫過丈夫的遺像,淡淡笑了笑,“我在中國已無親無故,連朋友都沒有,這裏好歹有傅家相互關照著,我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