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類的根脈(1 / 3)

人類的根脈

沙龍

作者:韋錦

米蘭·昆德拉說,世界末日不是地球乃至宇宙的毀滅,而是人不再像人,人不再是人。孟子用“不肖”一詞表述他的感觸,謂兒子不像父親,人不像先人。自此,隻要有誰被斥為“不肖子孫”,便意味著措辭含蓄的背後是極端的可惡與不堪。這裏的“肖”,指骨肉相似,倘骨肉而不相似,就該推究那究竟是更像人,還是已經不是人?相對於自然界的日益衰頹和質變,人類親自營造的內生環境是否已瀕臨末日,也許更值得擔憂。

在駕馭、征服物質的領域裏,我們似乎有很多理由自豪於父母和祖先。今人享受的種種便利,古人壓根想不到。今人所占有或占用的東西,古代最有權勢的人也不曾奢望。2012年6月,新疆,我在從那拉提草原到伊犁的路上,麵對天地間蒼茫的遼闊,突發感慨:想當年秦皇漢武從皇都去泰山及海邊,不過一千多公裏,卻浩浩蕩蕩走了那麼久;而我們從東到西,幾倍的距離,也才幾個小時,真難說空間大了還是小了。古人真是可憐,皇帝都這樣,別說老百姓了。這樣感慨了一番,心裏忽然一驚:多少年後,我們的子孫會不會笑話我們,幾個小時,這算什麼能耐?從這個星係到另一個星係,都用不了幾個小時。

這樣說來,古人比不過今人,今人更比不過後人。但我很怕後人會這樣鄙夷我們:生活在20世紀到21世紀這一特殊階段的人類,隻不過在技術應用的道路上邁出了一小步,就得意忘形到小看古人的地步,豈不知在涉及生命智慧的許多領域,與古人比還相差甚遠。

要是後人能有此資格,我會為他們慶幸,且會暫時擱置我的羞恥,為他們祝福。

但我知道,如果不能從我們這一代開始轉向或調頭,從像我們的父母、像我們的古人那樣做起,把生命的智慧和生存的價值接續下來傳承下去,那後人很可能變成——可以預先唾棄的物種。我的激烈和極端,或可被人嘲笑,被看作幼稚的理想跌入理想的幼稚,是冥頑不化的異端的哀鳴和反動。不過,我不是悲觀厭世,我是因為愛才悲觀。這是日日目睹章太炎先生所說的俱分進化——美在進化,醜在更快地進化;善在進化,善敵不過惡的進化——從而有失風雅的痛心疾首。當我說,要像我們的父母那樣活下去,像我們的古人那樣活下去,我是在說要擺脫雙重閹割的狀態(在遭受極權閹割後,又遭受物質和極權的協同閹割),用盡可能完整的心,按照人的普適標尺活下去,像孔子、老子、蘇格拉底、亞裏士多德,像他們的鄰居,像他們的同村人那樣從從容容活下去。而且,不是“存天理,滅人欲”,是讓天理照亮人欲,人欲存乎天理。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認為丁慶友對一個有爹有娘的村莊的渴望,不僅僅是對一種溫情和愛撫的憶念,乃是寄寓了一個筆耕多年的在野詩人對腳下這方土地的祈望和祝禱,憂思和遠眺。後八裏廟那一對曆經滄桑火苗一樣和暖的老人,是丁慶友和我的父母。而且,按照精神同源的說法,他們的子女還遠為眾多。丁慶友在具體呈現村莊裏的爹娘生存樣態的同時,實際上還在進行一場代表眾多子女的認祖歸宗。但願這秘而不宣的征程,能與一代人中越來越多的心靈軌跡重合。

我們能否真正懂得父母是一回事,是否想去看清那在時空煙塵中漸行漸遠的臉龐和背影是另一回事。前者不會有最終的答案,後者卻要我們有最初的響應。

我曾和不同批次的朋友做同一個遊戲:先大聲說六遍“老鼠”,然後是六遍“貓”。要求語速穩定,快慢適中,不得多說,也不準少說。數完六遍“貓”,緊接著問“貓怕什麼”,幾乎每次大多數人都會脫口而出:貓怕老鼠。貓怕老鼠,這顛覆常識的應答從何而來?我和朋友們一次次探討,一次次痛感常規思維的不可靠:當頭腦中被植入太多的老鼠,當選擇沒有其它的選擇,思維的方向便會被無形的手強行扭轉。其中的悖謬隻能在事後慢慢察覺。因此我呼籲:請仔細審視自己頭腦中有多少老鼠!請盡快把頭腦中的老鼠趕出去!

村莊裏的爹娘因為生存環境的封閉和信息的滯塞,因為與各種侵擾的隔離,較之我們,心胸反而有更大的屬於自己的空間,想事、做事,主要憑借人的本性、本心,憑著代代相傳的道義和相沿成習的風俗、規範。雖有程度不同的愚鈍、稚拙、癡頑和偏狹,但看人看事,待人待物,卻大多本質、厚重、大氣和久長,絕不會為了眼前而不顧日後,為了自家的溫暖擋住鄰人的陽光。他們不說以人為本,但他們明白更顯要的道理:以人為本不是以個人為本,是以他人為本。他們不隻活在當下,還活在既往的傳承中,活在對未來的矚望裏。他們不隻在自己的院牆、居室內呼吸吐納,他們還置身在街坊鄰居、親朋故友間,在莊稼、農具、樹木、四季和節氣的輪回與消長中,在萬物相生的序列裏,和腳下的泥土,和身邊的高粱、玉米、大豆和小麥,一樣卑微、高貴、真實、飽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