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張廣天徹底清醒了,意識到自己徹底失去了父母和家庭,落到了荒漠曠野,舉目無親,象一匹頭破血流的野狼。造什麼反、革什麼命,到什麼廣闊天地煉紅心?隻不過是做了一場噩夢。惡夢醒來,一切都是那麼殘酷,完全是在捉弄人的命運。現在,他知道世上唯有晶晶是自己可親近的人了,是相依為命的生活伴侶。晶晶也哭著告訴張廣天,說她決不回家,她不是不想念父母,可父親太絕情了。再說,一個女孩總是要嫁人的,不可能一輩子跟父母生活。我已經有了丈夫,懷了孩子,有了屬於自己的家,我生生死死都要和你在一起,無論還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張廣天感動得熱淚直流,緊緊地擁抱她。兩個人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互相擦幹淨眼淚。
038
第二天就是臘月三十過大年,村子裏炊煙繚繞,家家戶戶都在準備吃團年飯。晶晶心想俗話說“叫花子也有三天年”,自家再寒磣也得將就一下,就把那塊牛肉拌洋芋煮了一缽,又做了苞穀麵飯,算是團年飯。中午兩人吃了一些,因為心情都不好,還剩不少,就湊和當了晚飯。
大雪依然下個不止,晚上又刮起了北風,周圍的山林嗚嗚呼嘯,那盞煤油燈光本來就微弱,被風一吹更是忽閃。張廣天把塘火燒得很旺,還是覺得冷颼颼的。
依稀聽見村子裏有放鞭炮的聲音,張廣天知道在這艱難的歲月,老百姓都還是難忘祖輩沿襲的年俗,即便是苦中作樂也圖個短暫的歡笑。他回想起兒童時代在北京四合院裏過春節的歡樂,城市裏人雖然不如鄉村過年那麼多講究,但是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圍在一起包餃子也挺溫馨。何況像他家那樣的高幹府邸,特供的山珍海味和水果點心擺滿一桌,炊事員在廚房裏弄得香噴噴的,警衛員在門口張燈結彩,他這個大公子在院子裏點著鞭炮嚇唬小公主。可現在,公子少爺般的童年隻能留在記憶裏,不特那樣的富貴生活一去不複返了,連在世的父母也不能相認,親生的骨肉被生生撤散,他在感情上實在接受不了。
他往火塘裏添了一些樹枝,心想此時此刻,父母一定還在掛記自己。他們當然不可能知道孩兒如今落到何等境地,自己也不能把這一段遭遇告訴他們,像小時候受了委屈就伏在媽媽懷裏痛哭一場。父母現在遭受的磨難肯定比他更痛苦,他們已經無力顧及孩子,寫給他這封信已經是竭盡全力了。他知道這一切都顯得非常荒誕,甚至能預感到其中的邪惡,但是他無法抗爭,隻能逆來順受,隻是感到人生險惡殘酷,前途一片渺茫。好在有了晶晶相伴,有了這個家的溫暖,他多少還能得到些安慰,還有些生活的勇氣。
村裏放鞭炮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間或還有放獵槍的聲音,他知道可能是半夜了,人們在“送年”,山裏人習慣有這個講究。今晚一過,無論陰曆陽曆都總算徹底告別了1969年,進入了70年代。這是他人生大轉折、命運最慘痛的一年,他不知道今後的歲月將怎樣度過,隻能聽天由命一年一年的慢慢苦熬,也不知有沒有出頭之日。
039
看晶晶有些困了,張廣天就勸她去睡,可是晶晶卻皺起了眉頭,說肚子有點疼。
張廣天說該不是那牛肉有問題吧,問她想不想拉,晶晶搖頭。張廣天就讓她到床上彎折身子掖一會兒。晶晶上床睡下,張廣天就和衣坐在旁邊依偎著。
過了一會,晶晶說,她感覺肚子一陣陣發緊,下身也把褲子濕了,莫不是要生了吧。張廣天想想說,毛主席不是教導我們“調查就像十月懷胎”嗎?還不到十個月呀?晶晶苦笑道:“我們的第一次是春末發生的,現在已快二月份,算起也差不多了。生活這麼不安定,提前一點也正常。”說著哎喲一聲,肚子疼得更厲害了。
張廣天忽地跳下床來,緊張地說:“那可怎麼辦?”,晶晶說:“你別緊張,先把柴火架旺一點,把屋裏搞暖和,怕孩子生下來凍壞了。你快去把鍋裏燒點熱水,預備好給孩子洗洗。”
她痛苦地哎喲一聲,又接著說:“也沒給孩子準備衣服和尿布,就先用你的軍大衣裹著,你把大衣抖抖幹淨,放在火邊烤熱乎預備著”。
張廣天就慌忙照著一件件去做,晶晶在床上疼得呻吟不止。
張廣天忙乎了一陣,想想不行,這生孩子的事有生命危險,恐怕自己應付不了,得去求人幫助,便說:“不行不行,晶晶,你忍著點,我去喊人,好嗎?”
晶晶說:“你去喊誰呀?”
張廣天說:“我去求求方狗子的媽。”
晶晶說:“這大年三十夜,又下這麼大的雪,她能來嗎?”
張廣天說:“我給她磕頭,把她背來。”
晶晶說:“你先幫我把褲子脫下來,都濕透了。”
張廣天就去幫她脫下褲子,看到床單都濕了,也不知是血是水,更是緊張得發抖,急忙用被子蓋住,轉身就去開門。
晶晶叫道:“你快去快回呀?”
張廣天回頭應聲好,把門帶上,便往山下飛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