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丟人現眼的,這家幼兒園不收,說他屬於弱智!”
我一聽就不服氣,大聲嚷嚷:“胡說八道,好好的孩子,憑什麼說他是弱智?”
“老師考察了的,說他的智商可能低於80。”媳婦擦著眼淚出來說。
“我不信!”我一迭連聲地嚷起來。你們這是什麼b的幼兒園?什麼b的老師?什麼b的標準?這麼好的孩子,長的比那個差?醒事比那個少?才兩歲多,就能說會道,還會講英語,你們怎麼就敢斷定他是弱智!我越說越氣,越嚷調門越高。兒子急忙攔道:“哎呀爸爸,你小聲點好不好,叫隔壁聽見多難堪啦!”
媳婦也哭道:
“真是煩死我啦。”
我不嚷了,可是氣不打一處來,直哼哼。兒子媳婦又鑽進了臥室,把我和東東丟在外麵。我給孫孫擦幹眼淚,捧起他的臉蛋看了又看,這兩道眉毛、這一雙眼睛,那一點不都透著聰明氣!我的孫孫在中國是驕子,就是跟你們美國孩子也敢比試比試!
我自解自寬,氣漸漸消了,東東也高興起來。他咿呀咿呀說:“老師、阿姨、一加一,二……”我明白東東是在告訴我考察的事。孩子是好樣的,可是不知道大人們為什麼不高興,為什麼那樣對待他。我伸出大拇指誇我的孫孫,我們爺孫倆就這樣互相安慰著、陶醉著、擁抱在一起度過了那個不安的下午和夜晚。
(三)
估計這一夜兒子媳婦也沒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兒子就過來跟我說:“爸,我們帶東東去找權威單位全麵檢查一下,測一下智商看。”
測智商,國內也興,按說美國更科學、更有準頭。我點了點頭。
可是出門時,東東扯著我怎麼也不肯跟他們走。昨天的委屈對孩子傷害太大了。沒有別的辦法,我隻好也跟著去。坐了好一陣車,才到了一個醫院不像醫院、機關不像機關的地方。也許是裏麵機器很好玩,牆上掛的畫兒也很好看,東東竟被他們哄進去了,我也就坐在外麵大廳等候。牛日的們,你們測吧,測明白了,老子可要到那家幼兒園去扣他們的眼睛!
等了半天,他們終於出來了,後麵還有一個美國人送著,咕隆咕隆好象在交代什麼。我急忙迎上去問怎麼樣,兒子媳婦都不吱聲。我就直接朝那個美國人嚷:“我孫孫智商多高?”
那家夥態度倒好,先用中文說75,然後就一個勁兒咕隆,可我一句也聽不懂,還以為他是在誇東東呢。兒子急忙扯我走,我打開他的手,把東東拉到那美國人麵前,跟孩子說:“孫孫,你是好樣的,你跟叔叔說。”東東果然很神氣、很認真地說:
“爸爸,媽媽,美國,一加一……”
東東的聲音在大廳裏回響著,如果不是他媽媽急忙把他拖走,他還會很神氣、很認真地說下去。孩子多麼希望叔叔誇獎,多麼希望爸爸媽媽高興,多麼希望和這裏的孩子一起玩耍啊!我望望那個美國人,可是他的臉卻變得非常難看。他癟著嘴、攤開手,咕隆了一句,轉身就進屋裏去了。兒子急忙拖我走,我推開他問:
“他說什麼?”
兒子漲紅了臉。這時我聽見那個美國人在屋子裏麵用中國話說:
“笨蛋”!
我聽清楚了,我明白了,可是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我知道這是在人家的地盤上,不是在我的老家,我知道我隻不過是一個中國鄉下老頭子,可是我受不了這般屈辱,我吞不下這口窩囊氣!我跳起來破口大罵:
“牛日的美國佬,你是笨蛋,你們才是笨蛋,老子操你祖宗三代!”
兒子媳婦急忙上來攔我,可我那裏壓得下滿腔怒火?這時,那個美國醫生已經嚇得不見了,周圍又圍上來一大幫美國佬。老子不怯陣,反而越罵越響堂。正罵得上勁,對麵突然鑽出一個老家夥,他排開眾人,徑直朝我走來,在離我一米多遠的地方停下來,笑眯眯地彎腰打量我,節節巴巴夾生半熟地說:
“牛~日~的~” ?
我怕來者不善,兩眼直瞪著他,警惕地握緊雙拳。他打量著我,好像在仔細辨認著、努力回憶著。突然,他的目光變得異常驚奇而興奮,又肅然起敬,然後啪地一聲並攏雙腳,全身端端直直地立正,右手掌慢慢舉起來,倏地往眉側一靠,足足停了三秒鍾,又往前一伸,才放下。他的神情顯得非常莊嚴肅穆,好像麵對著獵獵的軍旗和雄雄的軍陣。
我一下楞住了。作為一個中國誌願軍的老兵,我明白,我懂得,這是一個正正規規的美國軍禮,這是一標標準準的美國老兵。
他是誰?他為什麼要向我致敬?我疑疑惑惑、仔仔細細查看對方。他和別的美國老人沒有異樣,都是白發紅臉藍眼睛,大鼻頭快要掉到嘴巴裏去了,全靠下巴伸出來兜著。
我突然發現了他左邊沒有耳朵,隻有一個傷疤。
我立刻想起來了,這不就是當年和我在395高地上肉搏的那個美國大兵嗎?這不是那個向牛一樣把我壓在雪地上,兩人瞪著血紅的眼睛仇視的敵人嗎?這不是那張被我啃掉了一隻耳朵的麵孔嗎?他的這張臉,他的這雙眼睛,他的鼻子嘴巴,不都是當年的輪廓嗎?他居然沒有死?他也還活著?
雖然事隔50 多年,雖然是天各一方異國他鄉,可我生生地記得這張臉。這是在你死我活的搏鬥中死死盯住過的臉,這是我無數次在惡夢中依然看見的臉。
我越看越清楚,是他,一定是他!這真是冤家路窄,狹路相逢。人世間居然有這樣的奇事,這樣的巧合?昔日生死敵手,如今見麵應該多少有些支吾,他倒向我致敬?我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要說,人世間這樣的奇遇巧合也不是不可能的,作為真正軍人的這種豪壯氣度我也很欣賞,可是在這個地方,這種場合如此見麵,我又感覺很有些尷尬。不過,既然他以禮相待,老子也不賴,於是,我莊重地後退半步,啪地立正,向他回了一個標準的中國軍禮。
我已經好久沒有這樣行過軍禮了,也已經好多年沒有人把我當軍人了。我的勳章永遠封存在自家櫥櫃裏,我的軍裝早就磨破廢棄。我已經長久地告別刀槍而操持犁鏵,我已經生疏行伍舉止而習慣於百姓間的吆喝應答,而鄉村農家的生活也沒有讓我覺得有以一腔熱血相許的時候。可畢竟,我的血液是經過戰火慮析的,我的筋骨是經過刀槍考驗的,我的生命是從生死場上複活的。軍人的血性依然讓我時刻準備效命沙場。今天,這似乎應急的動作,一下子就激發了我內心的莊嚴和神聖。我渾身的熱血一下子沸騰起來。我知道,這莊嚴和神聖源於我的祖國。
而我,是他的戰士!
(四)
這突然發生的事情把周圍的人全都搞懵了,兒子媳婦也大為奇怪。還沒有等我放下右手,那美國老兵就猛地撲過來抱住了我,拍著我的肩臂,嗬嗬大笑大叫大嚷。
他這一來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雖然現在我們已經不是敵國兩軍對陣拚殺的戰士,雖然我們都是九死一生的殘年老兵,雖然我們已經都是白發蒼蒼的老人,雖然我的心裏此刻也湧動著一股蒼涼和激動,但我覺得如今意外相見,互致敬意也就夠意思了。要進一步彼此笑泯恩仇、如此親熱,我一時實在做不出來。我隻站著不動,讓他抱、讓他拍。他抱著我叫嚷了好一陣,又把我往旁邊拉,我卻跩著不肯動身。
這時,兒子大概已經聽清了他的話,明白他的意思了,連忙上來對我說,他請您到旁邊坐坐。我再看看他,見他滿麵熱情,眼睛裏好像還含著淚水,不知為什麼,我也心裏也一陣滾燙,就昂著脖子跟他進了旁邊的房子,兒子媳婦也帶著東東跟了進來。他請我們坐,又朝我咿咿呀呀。兒子告訴我說,他說他很高興,原來您沒有死,您還活著!他問您活得怎麼樣?
我若無其事地說,當時是他溜跑了,不然的話早就上西天了!如今都還活著就夠了,還能怎麼樣。兒子翻譯了過去,他就摸摸腦殼上的缺耳朵,然後仰頭哈哈大笑,然後和我兒子交談起來。
我聽不懂他們講些什麼,但我看他反複伸出大拇指的手勢,看兒子媳婦驚訝的表情,我知道他是在講我們當年的事情,是在感歎,是在誇讚我。
讓你誇吧,讓你吹吧,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觀察這房間洋氣的布置擺設,打量這美國佬闊綽的衣著和瀟灑的氣度。我估計這單位可能是他開辦的,或者他是這裏的最高長官,那個混蛋醫生一定是他的下屬。我想待會兒我得向他正告這件事,讓他知道他們居然欺辱到老子頭上來了!你們美國佬不能鄙視中國人!我立刻從沙發上站立起來,故意挺直腰板、背起雙手在屋子裏踱起步來。
而就在這時,我感覺那美國佬和我兒子媳婦講話的神情和口氣都變了,我的兒子似乎在向他解釋和懇求什麼,而那美國佬已經沒有絲毫敬重之意,在用無可奈何甚至鄙夷的態度對待我的兒子、眼角斜視著我的孫子,還偷偷瞟了我一眼。立刻,剛才他對我的敬重和熱情產生的好感一下子全部消失了,而曾經遭受屈辱引起的憤怒這時又從心底冒了上來,並且漸漸向這個昔日敵手身上轉移。尤其是我兒子,居然在他麵前低聲下氣,這使我感到特別丟人現眼,無法容忍。一股無名的怒火嘭的一聲從我胸膛裏冒了出來,我朝兒子厲聲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