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我們都能理解自己的命運
專欄
作者:獨木舟
每年的五月,母親節快到來時,我的手機裏總是會收到來自各個商場、網店、品牌的活動信息,然後我便會發一條短信問你,你有什麼想要的禮物嗎?
每年,你都會回我差不多的內容:我什麼都不想要,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少熬夜,少抽煙,我就放心了。
我的問題看起來毫無誠意,你的回答也從不創新,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對情感的表達還是如此生分、僵硬,帶著一點恐怕一生也無法回轉的別扭。
我在《我亦飄零久》裏曾經寫過,在去達蘭薩拉的大巴車上,後座一位印度婦女抱著她的孩子,我回過頭看到那一幕之後,無端端地熱淚盈眶,因為感覺羞恥,我用披肩把頭整個抱起來,無聲卻劇烈地落了一回淚。
大巴車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艱難地行使,我從來不知道,回家的路居然是那麼那麼遙遠。
我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起我十八歲那年,帶著一個紅色的水桶和土到爆的紅色拉杆箱,在汽車站,你送別我的畫麵。
你反反複複地叮囑我,一定要收好學費錢,不是個小數目,千萬不能丟。
雖然你沒有明說,但我知道,如果弄丟了那筆錢,無異於是要了你半條命。
汽車緩緩駛出停車場的時候,我看到你站在暴烈的日光底下,眯著眼睛,朝我揮了揮手,我是多要強的性子,這麼多年來我都沒告訴過你,那一刻,我在車上不可抑製地流下了眼淚。
從小我就盼望著長大,盼望著逃離那座市井小城,逃離破碎的家庭,逃離孤單、委屈、不被理解的生活,以及逃離嚴厲的你。
當年的我不曾明白,我坐上離開家鄉的汽車,其實就是永遠地離開了我人生中最純潔而明亮的階段,永遠地離開了一個懵懂年少的自己,往後的路,我會越走,越孤獨。
欺詐、虛偽、勢利,這些並非是當年那座小城獨有,大千世界,這些就是生存法則。
然而當我領悟到這些的時候,眼前隻有一片白霧,回鄉的路途,遙遠得看不見終點。
在我來到北京生活之前,有一次你去長沙看我,離開的時候我送你去火車站,你進了大廳之後我看見你在人群中抬起手來,動作像是抹淚。
十幾分鍾之後,我收到你的短信,你說,我上車了,有座位。
又過了一會兒,我收到一條更長的短信,你說,不曉得怎麼搞的,每次從你這裏走,我心裏總是好不舒服,不曉得下次再見你是什麼時候。但是你從家裏走,我又不會難受,總感覺你是出去闖世界去了。
我握著手機,心裏難過得不知道回什麼好。
我小學三年級時,你去開家長會之前,難得地化了個妝,我隨口說了一句,你的臉怎麼塗得這麼白啊。
至今我都記得你當時慌張的從鏡子前轉過來看著我問,是不是太白了?
開完家長會回來,你一天沒理我。
很正常,我一直都不是老師喜歡的那種小孩,你以為會在老師表揚的學生名單中聽到我的名字,根本就打錯算盤了。
後來的十多年裏,我再也沒見過你化妝,隻是不斷地聽你在電話裏提起,說自己的頭發又白了多少。
我知道,你越來越不自信了。
去年我給你買了一整套化妝品,粉底液、睫毛膏、口紅、卸妝油,我耐心地教你怎麼用,企圖讓你明白一個女人無論到了什麼年紀都有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權利。
但你隻說,人老了,不用浪費錢了。
我想你不會知道,我願意拿出我畢生所得,隻要上天願意把那個在鏡子前塗得一臉雪白的媽媽還給我。
我總是在想,當年你逃離你的母親,後來我又逃離你,將來如果我有孩子,是不是他也會逃離我。
我總是在想,那些自你的血液裏遺傳給我的東西,將來會不會我也遺傳給我的孩子。
但如果未來真的如我所預料的這樣,我也會和你一樣,目送著他的背影離我越來越遠,走進一個我所無法了解的世界。
我也會和你一樣,深深地理解並且接受,這就是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