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竹林七賢”與魏晉風度(1 / 3)

書屋講壇

作者:劉強

作為中古時期最具典型意義和闡釋價值的知識分子群體,“竹林七賢”曆經一千七百餘年的時光淘洗,不僅沒有在國人的精神版圖上日漸黯淡,反而曆久彌新,愈發顯出其奪目光彩與迷人魅力。近年來,“竹林七賢”研究漸成熱點,彙聚了數量可觀、成果豐碩的研究隊伍,截至2010年底,海峽兩岸已先後舉辦過七次以“竹林七賢”為主題的國際學術研討會,“竹林七賢”研究的綜合化、國際化趨勢漸趨顯著。

冥冥之中,我與七賢有緣。早在1998年,因為一偶然機會,我便寫過一篇不足七萬字的《琴弦上的英魂——嵇康傳》。2009年,拙著《一種風流吾最愛:世說新語今讀》出版,此書分“人物篇”和“典故風俗篇”二冊,差不多又把七賢“巡禮”一遍。或許是因緣際會,2009年11月至2010年9月,我又應邀在《百家講壇》先後錄製《魏晉風流》和《“竹林七賢”》係列節目,耗時一年,共錄製了二十五集。2010年10月10日,後錄製的《“竹林七賢”》係列十三集先行播出。

電視講壇固然離學術堂奧甚遠,但其傳播普及之效亦不容忽視。就我個人而言,常覺今生今世,若能在“竹林七賢”之風度精神的傳播上略盡綿力,則心願畢矣,至於來自周遭的抑揚毀譽,大可忽略不計。

“魏晉風度”之由來

與“竹林七賢”一樣,“魏晉風度”同是文化傳播過程中漸次形成的文化概念和命題。就“魏晉風度”而言,其肇端固然當在一千六七百年以前的魏晉之季,而其真正凝結成為一大概念,則曆時尚不足百年。

1927年7月23日,在國民黨政府廣州市教育局主辦的“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上,時年四十六歲的魯迅做了一場現在看來十分重要的演講,題為《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在這篇將近一萬字的演講稿中,魯迅談到了三個方麵:一是魏晉文章及其特點,概括下來就是:清峻、通脫、華麗、壯大;二是以“正始名士”何晏為祖師的服藥之風;三是以“竹林名士”為代表的飲酒之風。盡管除了題目,正文中並未對“魏晉風度”做過具體闡釋,但魯迅的意思當是,魏晉文章及名士們扇起的服藥與飲酒兩大風氣,便是“魏晉風度”最重要的表現及展示。此後,“魏晉風度”便成為一大文化關鍵詞,以之為題做文章者代有其人,絡繹不絕。

1940年,宗白華的《論〈世說新語〉與晉人的美》問世。在這篇屢被稱引的論文中,宗氏開篇就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宗氏以悖論的形式揭櫫魏晉時代的“藝術精神”,堪稱孤明先發,振聾發聵。此外,還有兩個論斷深具卓識:一是“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二是“中國美學竟是出發於‘人物品藻’之美學”,這兩句話本身也可說是中國美學史上的重大“發現”。

1944年,哲學家馮友蘭發表《論風流》一文,將“魏晉風度”張大為“魏晉風流”。在談及名士之人格美時,馮氏稱:“是名士,必風流。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假名士隻求常得無事,隻能痛飲酒,熟讀《離騷》。他的風流,也隻是假風流。嵇康阮籍等真名士的真風流若分析其構成的條件,不是若此簡單。”並進而提出,真名士必備之四個精神條件:曰玄心、曰洞見、曰妙賞、曰深情。進一步從人格美的角度深化了“魏晉風度”的精神內涵。

1948年,王瑤完成《中古文學史論》一書,在“自序”中,作者稱該書第二部分《中古文人生活》“主要是承繼魯迅先生《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一文加以研究闡發的”。書中的《文人與藥》、《文人與酒》等篇什,後來成為研究“魏晉風度”的必讀文獻。

1981年,李澤厚《美的曆程》出版,書中第五章題為《魏晉風度》,把這一議題的探討和研究進一步引向深入。在《人的主題》一節中,李澤厚提出了“人的覺醒”這一命題,認為正是“人的覺醒”才使“人的主題”提上日程,從而才形成了漢魏六朝這幾百年的人性大解放和藝術大繁榮。這就又把“魏晉風度”的內涵在美學和哲學向度上推進了一層,使鈴木虎雄首倡、魯迅複加點染的“文的自覺”說有了一個更可靠的理論前提。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一些學者紛紛就“魏晉風度”著書立說,為豐富這一研究做出了貢獻。筆者也曾以風俗為切入角度,將“魏晉風度”分疏為以下十二個麵向:(1)美容之風;(2)品鑒之風;(3)服藥之風;(4)飲酒之風;(5)清談之風;(6)任誕之風;(7)隱逸之風;(8)藝術之風;(9)嘲戲之風;(10)清議之風;(11)雅量之風;(12)豪奢之風。除服藥之風與豪奢之風外,其他十種風氣均有正麵闡釋之價值。竊以為,“所謂魏晉風度,是指漢末魏晉時期形成的一種時代精神和人格理想,具體說就是指受道家學說和玄學清談思潮的影響,而產生的一種追求自然(與名教相對)、自我(與外物相對)、自由(與約束相對)的時代風氣,以及由此在上層貴族階層中形成的,一種超越性的人生價值觀和審美性的人格氣度”。“魏晉風度”的探討與詮釋,實際上隱含著近代以來“人性解放”與“人格獨立”等一係列大問題,大拷問。其中就包括人對於現實政治的超越與個體人格獨立的問題。魯迅做完演講後即在給友人信中稱:“在廣州之談魏晉事,蓋實有慨而言。”同樣,我們研究“魏晉風度”,亦當存有反躬自問,重建知識分子風骨與精神之關懷。

事實證明,在精神層麵,“竹林七賢”對魏晉風度和名士人格影響甚巨。不僅因為上述每一種風氣,差不多都能找到他們的影子,還表現在,他們的立身處世,無不彰顯著對自然、自我和自由的不懈追求。

“竹林七賢”與魏晉風度之精神

說到“竹林七賢”與魏晉風度的關係,不能不以《世說新語》為中心。我曾做過統計,《世說新語》中直接記載“竹林七賢”故事的條目共有近六十條,還不包括劉孝標注釋中的數十則材料。這相對於全書的比例是非常驚人的。也就是說,《世說新語》差不多每二十條記載中,就有一條是關於“竹林七賢”的,這個數據足以說明“竹林七賢”對於《世說新語》全書以及“魏晉風度”的重要程度。下麵就結合上述”三自追求”——追求自然、自我、自由——來談談“竹林七賢”之精神及其對魏晉風度之影響。

求自然:“越名教而任自然”

“竹林七賢”的自然追求又可以從兩個方麵來看:

其一,容止順自然。所謂容止順自然,即與我所謂之“美容之風”相關聯。眾所周知,魏晉之季扇起了一股對男性美之極端欣賞與追捧的風氣,其事多見於《世說新語·容止》門。此一門類共三十九則,真是觸目皆琳琅珠玉,朗然照人。其中如“蒹葭倚玉”、“傅粉何郎”、“擲果潘安”、“看殺衛玠”等典故早已膾炙人口,給人一個鮮明的印象就是,魏晉男性美是偏於陰柔和雕飾的,甚至由於服藥之風的影響,那些美男還略顯病態,可說是陰柔美和病態美的結合。然而,《容止》門中所展現的男性美,遠比乍一看所得之印象更豐富。除了陰柔美和雕飾美,事實上更有陽剛美與自然美。如“床頭捉刀”的曹操、“腰帶十圍”的庾子嵩、“嶔崎曆落可笑人”的周伯仁,皆屬此類。而其中,最具風采的典型便是竹林七賢。《容止》第五則雲: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歎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雲:“肅肅如鬆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高大,偉岸,健康,明亮,嵇康的美便是一種陽剛之美。而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形容嵇康的語詞全是自然化的、詩意的,其傳達出的是一種“天然去雕飾”的自然審美觀。再看劉注引《康別傳》:“康長七尺八寸,偉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飾厲,而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正爾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這裏“土木形骸,不加飾厲”和“龍章鳳姿,天質自然”,凸顯的也是一種不加修飾、順其自然的自然美。同是一種男性美,嵇康之美便與”性自喜,動靜粉帛不去手,行步顧影”(《容止》第二則注引《魏略》)的何晏等人判然有別。

無獨有偶。“竹林七賢”還有一位著名的醜男,就是劉伶。《容止》篇十三則雲:“劉伶身長六尺,貌甚醜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土木形骸”乃視形體外貌為土木之意。又《晉書·阮籍傳》稱阮籍:“當其得意,忽忘形骸。”“忽忘形骸”正可與嵇康、劉伶的“土木形骸”等量齊觀。可以說,擺落形體帶來的世俗拘囿,不事修飾,蕭然獨得,順其自然,構成了“竹林七賢”整體的人格風貌。

其二,思想尚自然。所謂思想尚自然,則與玄學清談之風相關聯。正始時期,玄風大熾,何晏、王弼揭起”貴無論”的大旗,立論稱:“天地萬物,皆以無為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不成者也。陰陽恃以化生,萬物恃以成形,賢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無之為用,無爵而貴矣。”(《晉書·王衍傳》)又掀起“名教自然”之辯,主要的觀點可以概括為“名教本於自然”。何、王一邊是注疏經典(《論語》、《道德經》、《周易》)的經學家,一邊又是領導清談的清談家,所謂“清談的祖師”。他們的玄學理路大致是“以道解儒”,這當然與調和儒道的現實政治需要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