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警長很有耐性地在車上等候著我,我回到車上時已經很晚了。我給他看了空箱子,他大失所望。
他鬱悶地說道:“這一來,獎金也完了!箱子裏沒有寶物也就沒有獎金了,不然今晚我和同伴山姆·布朗每人可以得到十鎊獎金呢。”
我道:“塞笛厄斯·舒爾托先生是個有錢的人,不管寶物有沒有,他會給你們酬勞的。”
警長沮喪地搖著頭道:“埃瑟爾尼·瓊斯先生會認為這事幹得很糟糕呢。”
這警長的預料果然不錯,當我回到貝克街,把空箱給那位偵探看的時候,他麵色很不好看。他們三人——福爾摩斯、瓊斯和囚犯——剛剛來到貝克街;因為他們變更了原來的計劃,在中途先到警署去作了報告。福爾摩斯仍象往常一樣,懶洋洋地坐在他的椅子上,麵對著頑強地坐在那兒的斯茂。斯茂把那條木腿搭在好腿上麵。當我把空箱子給大家看的時候,他倚著椅子放聲大笑起來。
埃瑟爾尼·瓊斯發怒道:“斯茂,這是你幹的好事!”
斯茂狂笑著喊道:“不錯,我已經把寶物放到你們永遠摸不到的地方去了。寶物是屬於我的,如果我得不到手,我就得想辦法叫誰也摸不著。我告訴你,除了在安達曼島囚犯營的三個人和我自己以外,別人全沒有權利要這些寶物。現在既然我們四個人都不能得到,我就代表他們三人把寶物處理了。這樣正符合我們四個人簽名時所發的誓言:我們永遠是一致的。我知道他們三人必然同意我這樣辦——寧可把寶物沉到泰晤士河河底,也不叫寶物落到舒爾托或摩斯坦的子女或親屬的手裏。我們幹掉阿破麥特並不是為了讓他們發財的。寶物和鑰匙都和童格葬在一起了。當我看到你們的船準能夠追上我的時候,我就把寶物收藏到穩妥的地方去了。你們這趟是一個盧比也弄不到了。”
埃瑟爾尼·瓊斯厲聲說道:“斯茂,你這個瓶子!你如果要把寶物扔到泰晤士河裏,連箱子一同扔下去不是更省事嗎?”
斯茂狡猾地斜眼看了看他,答道:“我扔著省事,你們撈著也省事。你們有本領把我追尋著,你們就有本領去撈一隻鐵箱子。現在我已把寶物散投在長達五英裏的一段河道裏,撈起來就不太容易了。我也是橫了心幹的,當我看到你們追上來的時候,我幾乎都要發瘋了。惋惜是沒有什麼用處的,我這一輩子的命運有盛有衰,我可向來沒有事後追悔過。”
瓊斯道:“斯茂,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你如果能幫助法律而不是這樣地進行破壞,那麼,在判刑的時候就會有得到從輕發落的機會。”
“法律?!"罪犯咆哮著道,“多麼美好的法律啊!寶物不是我們的是誰的?寶物不是他們賺來的偏要給他們,難道這算公道嗎?你們看看我是怎樣把寶物賺到手的:整整二十年,在那熱病猖狂的濕地裏住著,白天整日在紅樹①下麵做苦工,夜晚被鎖在汙穢的囚棚裏,鐐銬加身,被蚊子咬著,被瘧疾折磨著,受著喜歡拿白種人泄憤的每個可惡的黑臉禁卒的種種淩辱,這是我賺到阿格拉寶物的代價,而你卻要來同我講什麼公道。難道因為我不肯把我所曆盡艱難而取得的東西讓別人去享受,你就認為不公道嗎?我寧願被絞死或吃童格一毒刺,也不甘心在牢獄裏活著而叫另外一個人拿著應當是我的錢去快樂逍遙!"這時斯茂已經不象以前沉默了,他滔滔不絕地傾瀉出這些話來。他兩眼發亮,手銬隨著激動的雙手震得作響。看到他這樣忿怒和衝動,我可以理解,舒爾托少校為什麼一聽到這囚犯越獄回來的消息就嚇得驚慌失措,這是很自然的和完全有根據的——
①紅樹是生長在熱帶海濱的一種樹木。——譯者注
福爾摩斯安詳地說道:“你忘了,我們對這些事完全不了解。你沒有把整個的經過告訴我們,因此也就沒法說本來你是怎樣的有理。”
“啊,先生,還是您說的話公平合理,雖然說我應當感謝您給我戴上了手鐲。可是,我並不怨恨……這都是光明磊落,公公正正的。您如果願意聽我的故事,我決不隱瞞,我所要說的句句都是實話。謝謝您,請把杯子擱在我身旁,我口渴的時候會把嘴唇靠近杯子來喝的。
“我是伍斯特爾州生人,住在波舒爾城附近。我們斯茂族在那裏住的很多,我有時很想回去看看,可是因為我素來行為不檢,族人們未必對我歡迎。他們全是穩重的教徒,都是在鄉裏受人尊敬的農民,而我卻一直就是個流浪漢。在十八歲的時候因為戀愛出了麻煩,家裏不能存身,隻好另謀生路。當時碰巧步兵三團就要調往印度,為脫身計,我就入伍了,選擇了靠吃軍餉為生的路。
“可是,我的軍隊生活先天注定不能久常。在我剛學會鵝步操,學會使用步槍的時候,偶爾到恒河裏去遊泳,一條鱷魚就在中流象外科手術一樣幹脆地把我整個小腿都咬了下來。幸而連隊的遊泳能手班長約翰·侯德也在河裏。由於驚嚇和失血,我暈了過去,如果沒有侯德抓著我向岸邊遊去的話我就會被淹死了。我在醫院裏養了五個月才裝上木腿跛著出了院。我因殘廢被取消了軍籍,因此就更難找到就業的機會了。"你們可以想象,那時我還不到二十歲,已成了無用的瘸子,運氣夠多麼壞。可是窘困了不久時來運轉,恰巧有一個新來印度經營靛青園子的、名叫阿勃懷特的園主正在找一個人監督靛青園的苦力們的工作。這個園主碰巧是我原來所屬部隊團長的朋友。團長因為我的殘廢時常照顧我,簡短來說,團長竭力推薦我。因為這個工作主要是騎在馬上,我的兩膝還能夾得住馬腹,雖然殘廢,騎馬還不成問題。我的工作是在莊園內巡行,監督工人和把工人的勤惰情況隨時報告園主。報酬很不錯,住處也舒適,因此我很有做這靛青事業以終此生的誌願。園主阿勃懷特先生為人和藹可親,常常到我的小屋裏來吸支煙聊聊天,因為在那裏的白種人不象在這裏的一樣,彼此都很關切。
“唉,真是好景不長。突然間,大叛亂出人意料地爆發①了。前一個月,人們還和在祖國一樣地安居樂業,到下一個月,二十多萬黑鬼子就失去了約束,把全印度變成了地獄一般。②當然,這些事你們幾位在報紙上都已見過了,或者比我這個不識字的人還知道得多呢,因為我隻知道我看到的事情。我們靛青園的所在地叫作穆特拉,靠近西北幾省的邊緣。每天晚上燒房的火焰照得滿天通紅。每天白天都有小隊的歐洲兵士保護著他們的家小,經過我們的靛青園開往最近駐有軍隊的阿格拉城去避難。園主阿勃懷特先生是一位固執的人,他以為這些叛變的消息不免有些誇大,他想不久就可平複下去,他還是照舊坐在涼台上喝酒吸煙,可是周圍早已烽煙四起了。我和一個管帳的姓道森的夫婦倆都忠於職守,當然都和他生死不離。好啦,有一天變故來了。那天我正到遠處一個園子去辦事,黃昏時緩緩地騎著馬回來。在途中我的目光被陡峭的峽穀穀底上的一堆蜷伏著的東西吸引住了。我騎馬走下去一看,不禁毛骨悚然,正是道森的瓶子被人割成一條條的又被豺狼和野狗吃去了一半的殘屍。道森的屍體就趴在不遠的地方,手握著放空了的手槍,在他前麵還躺著彼此壓在一起的四個印度兵的屍首。我控著馬韁,正不知往什麼地方去才好,忽然看見園主的房子燒了起來,火苗已經衝出屋頂。我知道趕過去對主人絕無益處,也隻能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從我站的地方可以看見成百個穿紅衣的黑鬼子正在對著燃燒的房子手舞足蹈,其中有幾個人向我指了一指,跟著就有兩顆流彈從我頭上掠過去。我扭轉馬頭就向稻地裏狂奔而去,深夜才逃到了阿格拉城內——
①指1857年爆發的印度反英民族大片義而言。——譯者注
②英國殖民主義者對印度人的汙辱性的稱呼。——譯者注
“可是事實上阿格拉也不是很安全的地方,整個印度已變成好象一群馬蜂。凡是英國人能聚集一些人的地方,也僅能保住槍炮射程以內的一小塊地方,其他各處的英國人都成了流浪的逃難者。這是幾百萬人對幾百人的戰爭。最使人傷心的是:我們的敵人不論是步兵、騎兵還是炮兵,都是當初經我們訓練過的精銳戰士,他們使用的是我們的武器,軍號的調子也和我們吹得一樣。在阿格拉駐有孟加拉第三火槍團,其中有些印度兵,兩隊馬隊和一連炮兵。另外還新成立了一隊義勇隊,是由商人和政府工作人員組成的。我雖然裝著木腿,也還是參加了。七月初我們到沙根吉去迎擊叛軍,也將他們打退了一個時期,後來因為彈藥缺乏又退回城內。四麵八方傳來的隻是最最糟糕的消息——這本是不足為破的,因為隻要你看一看地圖就可以知道,我們正處在變亂的中心。拉克瑙就在東方,相距一百多英裏;康普城在南方,距離也差不多一樣遠。四麵八方,無處不是痛苦、殘殺和暴行。
“阿格拉是個很大的城,聚居著各種各樣稀破古怪而又可怕的魔鬼信徒。在狹窄彎曲的街道裏,我們少數的英國人是無法布防的。因此,我們的長官就調動了軍隊,在河對岸的一個阿格拉古堡裏建立了陣地。不知你們幾位當中有人聽說過這個古堡或是讀過有關這個古堡的記載沒有?這古堡是個很破怪的地方——我雖然到過不少稀破古怪的地方,可是這是我生氣所見的一個最破怪的地方。首先,它龐大得很,我估量著占有不少英畝的地方,較新的一部分麵積很大,容納了我們的全部軍隊、婦孺和輜重還富富有餘。可是這較新部分的大小還遠比不上古老的那一部分,沒有人到那裏去,蠍子蜈蚣盤踞在那裏。舊堡裏邊全是空無人跡的大廳、曲曲折折的甬道和蜿蜒迂回的長廊,走進去的人很容易迷路。因此很少有人到舊堡裏去,可是偶爾也有拿著火把的人們結夥進去探險。
“由舊堡前麵流過的小河,形成了一條護城壕。堡的兩側和後麵有許多出入的門,自然,在這裏和我們軍隊居住的地方都必須派人把守。我們的人數太少,不可能既照顧到全堡的每個角落又照顧到全部的炮位,因此在無數的堡門處都派重兵守衛是絕不可能的。我們的辦法是在堡壘中央設置了一個中心守衛室,每一個堡門由一個白種人率領兩三個印度兵把守。我被派在每天夜裏一段固定時間內負責守衛堡壘西南麵的一個孤立小堡門。在我指揮之下的是兩個錫克教徒士兵。我所接受的指示是:遇有危急,隻要放一槍,就會從中心守衛室來人接應。可是我們那裏離著堡壘的中央足有二百多步,並且還要經過許多象迷宮似的曲折長廊和甬道。我萬分懷疑,在真的受到攻擊的時候,救兵是否能及時趕到。
“我是一個新入伍的士兵,又是個殘廢人,當了個小頭目,很是得意。頭兩夜我和我的兩個來自旁遮普省的印度兵把守堡門。他們的名字一個叫莫郝米特·辛格,一個叫愛勃德勒·克汗。他們全是個子高高、麵貌凶惡的家夥,久經戰場,並且都曾在齊連瓦拉戰役中和我們交過手。他們雖然英語都說得很好,可是我並沒有聽到他們談什麼。兩人總是喜歡站在一起,整夜用古怪的錫克語嘀哩嘟嚕地說個不停。我常是一個人站在堡門外,向下望著那寬闊而彎曲的河流和那大城裏閃爍的燈火。咚咚的鼓聲和印度銅鑼的聲音,吸足了鴉片的叛軍們的狂喊亂叫,整夜裏都提醒著我們:河對麵有著危險的鄰人。每隔兩點鍾就有值夜的軍官到各崗哨巡查一次,以防意外。
“值崗的第三夜,天空陰霾,小雨紛紛。在這種天氣裏連續站幾小時,確是苦惱得很。我又試著和那兩個印度兵攀談,他們還是不愛理我。後半夜兩點鍾,稍微打破整夜沉寂的巡查過去了。我的同伴既不願和我交談,我就把槍放下,掏出煙鬥來劃了一根火柴。猛然間兩個印度兵向我衝了上來,一個人搶過槍來,開了槍上的保險門並把槍口對著我的腦袋;另一個人抽出一把大刀擱在我脖子上,而且咬著牙說,隻要我動一步就把刀子刺進我的喉嚨。
“我第一個想法是:他們一定和叛兵一夥,這也就是他們突擊的開始。如果他們占據了這個堡門,整個碉堡就一定會落入敵人手中,堡裏的婦孺也就會受到和在康普相同的遭遇。也許你們幾位會想,我是在這裏為自己胡謅,可是我敢發誓,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雖然我覺得出來,刀尖就抵在我的咽喉上,我還是張開了口想要大叫一聲,即使是最後一聲也罷,因為說不定這樣就能給中心警衛室一個警告。那個按住我的人似乎已經知道了我的心思,正當我要出聲的時候,他向我低聲道:‘不要出聲,堡壘不會有危險,河這邊沒有叛兵。他的話聽來似乎還真實。我知道,隻要我一出聲就會被害,我從這家夥的棕色眼珠裏看出了他的意思,所以我沒有出聲。我等待著,看他們要讓我怎麼樣。
“那個比較高,比較凶,叫愛勃德勒·克汗的向我說道:先生,聽我說。現在隻有兩條路任你選擇:一條路是和我們合作;一條路就是讓你永遠再也出不來聲。事情太大了,咱們誰也不能猶豫。或是你誠心誠意地向上帝起誓和我們合作到底;或是我們今晚就把你的屍體扔到溝裏,然後到我們叛軍弟兄那邊去投降,此外絕對沒有中間路線。你選哪條路,生還是死?我們隻能給你三分鍾作出決定,因為時間短促,必須在下次巡邏到來之前把事情辦妥。
“我道:‘你們沒有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叫我如何做決定?可是我告訴你們,如果你們的謀劃牽涉到碉堡的安全,我就不能同你們合謀,幹脆給我一刀,歡迎得很!
“他道:‘這事和碉堡絕無關係,我隻要你做一件事,就是和你們英國人到印度來所追求的目的相同的事情——我們叫你發財。今晚如果你決定和我們合作,我們就以這把刀莊嚴地對你起誓——從來沒有一個錫克教徒違反過的一種誓言——把得來的財物,公公平平地分給你一份。四分之一的寶物歸你,不能再有比這樣作法更公道的了。
“我問道:‘什麼寶物?我願意和你們一樣發財,可是你得告訴我怎樣辦。
“他道:‘那麼你起誓嗎?用你父親的身體,你母親的名譽和你的宗教信仰起誓,今後絕不作不利於我們的事,不說不利於我們的話。
“我答道:‘隻要碉堡不受威脅,我願意這樣起誓。
“那麼我的同夥和我自己都起誓,給你寶物的四分之一。這就是說:咱們四個人,每人品均一份。
“我道:‘咱們隻有三個人呀。
“不然。德斯特·阿克勃爾必須分一份。在等候他的時候,我可以告訴你這個秘密。莫郝米特·辛格請站在門外邊,等他們來的時候通知我們。先生,事情是這樣的,我知道歐洲人是守誓的人,所以我們信任你。你如果是個慣於說謊的印度人,無論你怎樣向神假期誓,你的血必然已經染到我的刀上,你的屍體也就被扔到河裏去了。可是我們信任英國人,英國人也信任我們,那麼,聽我來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