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歌

文/陳不染

1

“嗨,請問,我能坐在這裏嗎?”

那是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我循著聲音抬起頭,她就微笑著站在我的對麵。一身幹練的黑白西裙,披肩的妖媚卷發,還畫著精致的妝容。“你好,我叫艾美麗。”見我默許,她甚至自我介紹起來。我以為她是從廣州的摩天大樓裏走出來的高級白領,說的是英文名字Emily。

那是在一個商場門口的咖啡店,她自來熟地坐在我對麵,跟我搭訕。原來是看到我在看駕校學車報名的宣傳單,想慫恿我與她一同報名。因為上麵寫著:“兩人報名,立減五百”。

而我,不過是路過馬路時順手接了一張宣傳單而已,並無學車的意思。

坐下之後,她滔滔不絕地遊說了一杯咖啡的時間,我腦子一熱竟然答應了她。因為她描述了一遍跟朋友自駕滇藏線的精彩旅程。對於愛好旅遊的我,真是點中了我的死穴。看我有些心動,她接著說,等咱倆都考到駕照了,我們也自駕去西藏。

在駕校報名填寫資料時,我才知道她的真名就叫艾美麗。她說,小時候,她很為這個名字自豪,這是她們那個村子裏最好聽的名字,沒有之一。那些叫花兒啊紅兒啊的女孩子都羨慕她有個這麼與眾不同又不俗氣的名字。可長大後,來到城市裏,才知道這個名字有多庸俗。她還說,名字就像是骨子裏的泥土味,改不了也甩不掉,會跟隨她一輩子。就像她難以融入這城市之中,但又回不去家鄉的處境。那時廣州的房價接近兩萬,想要立足在這座都市,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天方夜譚。可是,為什麼回不去故鄉呢?她說,因為她不會種田啊!

也許是冥冥中注定的緣分,我竟與這“偶遇”的艾美麗成為了駕校同學兼好友。她比我大8歲,卻不讓我叫她姐,堅持讓我叫她小艾,說這樣能縮小代溝。我說,這有掩飾年齡的嫌疑啊,她趕緊往我嘴裏塞了一塊點心。

後來的日子裏,其實我們都很忙,並沒有太多時間練車,一般隻有周末才能去。有時碰上教練周末要考核其他學員,不能練車,小艾便會約我出去逛街吃飯。她說喜歡和我待在一起,因為跟年輕女孩相處會顯得她也年輕。她總是這樣,一邊掩飾著自己的年齡,一邊不經意地提醒著自己的年齡。

小艾是個藏不住話的女子。從駕校報名,到考了科目一,不過是兩個月的時間,她卻已把她的底細向我透露清楚了。如此坦誠的心性,讓我無法拒絕地成為了她的閨蜜。她來自湖南的一個小山村,家裏有三個哥哥,她是家裏唯一的女孩,也是唯一的大學生。她從大學畢業,就隨同學來到了廣州,一待就是七年,現在在一家外企從事行政工作。

她說,你知道七年有多漫長嗎?七年時間足以把身體裏所有的細胞都換掉了。

2

教練是廣州本地人,看起來35歲左右,和眉善目,長得矮壯,已有中年男人標配的肚腩了。大概是因為長年在戶外教車的緣故,皮膚曬得黝黑,經常穿著軍綠色的教練服,像一塊帶包裝的巧克力。

在來到駕校學車之前,早已耳聞駕校教練的威嚴。學車之後,我和小艾都覺得走了狗屎運,竟然遇到了一個不罵人的教練。可是,教練操著那十分拗口的廣州腔調普通話卻著實讓她頭疼不已。她多次有申請換教練的衝動,但是看到其他教練那凶巴巴的樣子,最終還是偃旗息鼓,反過來向精通廣州話的我請教。

教練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一招一式地詳盡講解,手把手地教學實操。一起學的學員都很快地掌握了,唯有小艾,仿佛天生就與車八字不合,車一發動就手忙腳亂,不是車身出線,就是倒庫不入。每一次練車我都為她捏一把汗,然而教練並沒有說什麼,默默地教著她,一遍一遍。

之後有一段時間,我辭職了,因而有很多空閑的時間去練車,學車的進度已經把小艾遠遠地拋在腦後。當我順利地考過了科目二、科目三,小艾還在艱難地學著倒車入庫。她說,上天是公平的,給了她冰雪聰明的腦袋,卻給了她不協調的手腳。

你看,她其實是一個有阿Q精神的人。

3

小艾30歲的生日,是我陪她一起過的。蛋糕上的祝福語並沒有成真,她的生日過得一點兒都不快樂。她近乎聲嘶力竭地在KTV包廂裏唱了兩個小時,然後喝得酩酊大醉。她哭著說,她都30歲了,再嫁不出去就要孤獨終老了。我這才知道,平日裏隨口說著單身諸多好處的她,內心有多麼恐慌與無力。我安慰著她,卻也知道無論什麼言語都無法給一個獨自漂泊在異鄉的大齡未婚女青年安全感。

我連拉帶拖地把她送回家,她說著很醉很傷感的話沉沉睡去。那一刻,我覺得她像個沒長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