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夏宇]
[一]
又是一個春秋冬夏,年華不變地重複著自己的輪回,笑與淚,恨與悔。
我卻依然站在這裏,像經曆了一個大的旅途,轉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原點——改變了什麼,似又沒改變了什麼,我卻依然是那個我。
所有的所有,真實抑或虛幻,都化作了一堆記憶。像一聲歎息般,飄渺,空蕩。
在記憶的記憶裏,那些愛,那些傷痛,那些所謂,那些無所謂。
——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繁冗的課本,那些密密麻麻的概念與公式。
黑色的水筆,在指間飛快地轉著,一圈又一圈。就這麼不知不覺,轉過了一年。
我不要再去想,也不敢再去想,想那些過去,那一場場黑色的夢魘。我開始在這些白花花的卷子裏尋到了一絲安寧,算是一種逃避的超脫吧。
老劉依舊告訴我,青春再經不起任何的荒廢。
我笑,腦子裏突然間想起了樓蘭的話——夏宇,你從來都隻是抱怨,抱怨命運對你的不公,卻從未想過改變什麼。你口口聲聲嚷著要離開,可卻從未想過哪怕踏出半步。
我還是笑。
風掠起桌子上我的卷子,帶著我密密麻麻的自己,嘩嘩作響。
媽媽說,小宇,你笑得越來越多了。
我說,媽,是你自己沉溺在甜美的愛情裏,所以看誰都是開心的。
[二]
槐花謝,六月驕陽似火。
快門按下,我們的青春伴著身後斑駁教學樓的滄桑,被印在了底片上。
高考,大肆地封鎖街道,整個城市裏,一片寧靜。
雪白的卷子,雪白的牆壁,陽光斜插著從窗子射進來,在那大片大片的雪白上映起了暈,明亮耀眼。我恍然覺得,一切的一切,竟是這般地美。
——就像,早上起來,入夢初醒的第一縷陽光照在臉上。
恍惚著,恍惚。那一場黑色的夢魘。
我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笑了。
監考老師向我這裏瞅來。
我想了很多,卻也什麼都沒想。
我忘記了很多,卻也什麼都沒忘記。
從考場出來,陽光刺得我眼前一片模糊。
模糊著,在紛亂吵雜的人群裏,我看見了媽媽,身邊,是李叔叔。
我衝過去,一下子撲到了她的懷裏。
媽媽摸著我的頭,輕輕地,一下下。
不知怎麼,我哭了,一切的一切,似融掉了一般,化作這鹹鹹的,如海一般味道的淚水。嚶嚶地,像一個孩子般,所有的委屈,所有所有的委屈。
老劉走到我的身邊,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
結束了,不是嗎?
[三]
車站是一如既往的吵雜與喧鬧。
我在滿是人群的站台上,眺望著,眺望著對麵。
火車徐徐靠站,我看見,那兩個熟悉的身影,畫板與吉他依偎。
他們笑著,安靜地。
譚夕通過自主招生,憑借一手好吉他和對音樂獨特的理解,被西安音樂學院破格錄取。而樓蘭,也來到了西安,那座千年古都,在一所美術學院被破格錄取。
高考結束後,譚夕對我說,他們要走了,開始兩個人的流浪。一路唱著,一路畫著,一路流浪到西安古城,到那時,一定要到臨潼關親手摸一摸兵馬俑的滄桑。
——他們很幸福。
——祝你們幸福。
上車時,譚夕卻突然向我的方向一瞥。
這一瞥,我們對視。
我匆忙地躲閃開,消失在茫茫人群中。
——我感覺,譚夕似乎在對著我笑。
[四]
媽媽的婚禮。
媽媽一襲白色的婚紗——我幫她挑選的。她卻不是很滿意,說是太暴露了。我說這已經是很保守的了,婚紗都這樣的。我將她推進試衣間,說換上試試。
我對旁邊的李叔叔說,沒有十萬以上的大鑽戒,別想娶我媽。
李叔叔笑著從身後變出一個紅色的盒子,打開,一枚漂亮的戒指出現在我眼前。
他說,沒讓你失望,整整十一萬。
媽媽從試衣間出來,臉紅得像一個小姑娘,她瞪大了眼睛問我們說,行嗎?
我說行啊,怎麼不行,簡直太行了。
當媽媽拿著一束百合花出現在眾人麵前時,下麵一陣唏噓。
——果然,結婚時是女人一生最美的時刻。
我笑了,笑著笑著,竟然哭了。
媽媽也笑,笑得滿眼都是淚。
——媽媽,這是你的幸福。
——媽媽,我要你幸福。
[五]
那夜,我喝了許多酒。
[六]
高考的成績,似乎很理想,我估的分,是全校最高。
我報了北師大。
老劉問我說,為什麼要報那裏?
我說,我以前就說過,我想當一個老師。
[七]
海依舊呼嘯著,歲歲年年,百年千年,從未停歇過。
我站在大石頭上,眺望著海角天涯。
海風吹動我的頭發,吹得我的衣襟獵獵作響。
曾經的曾經,那些人,那些記憶中的人,陪在我的身邊,陪我一起眺望海的盡頭。
曾經的曾經,我們愛,我們很愛很愛。意氣風發,對著天空,大聲發下海枯石爛的誓言。
曾經的曾經,我們傷,我們很傷很傷。生活的苦困,如海浪般撲卷了我們心中的熱烈,僅存的,是燒焦的希望,褪去了,卻仍是那無盡的空虛。
那些說笑聲,那些吉他聲,那些哭聲,那些歎息聲,都埋葬在了海裏。
這黑色的夢醒了嗎?我不知道。
會否在翻湧的海浪裏,正孕育另著一場黑夢呢。
[八]
強子走了當年譚夕的老路——當兵,總算結束了這渾渾噩噩的活法,為我國的國防事業做一份貢獻。隻是,別像譚夕那般當逃兵才好。
那夜我們在一起喝酒,喝到吐,喝到哭。
我們講以前的故事,講這三年來我們所有的所有,很多細節我早已經遺忘,可強子卻樁樁件件記得清清楚楚。我說你若把你這記憶力用在學習上,現在肯定比我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