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煤礦農民工六六子(1 / 3)

煤礦農民工六六子

敘事史

作者:皇甫琪

2011年歲末的一天晚上,六六子電話打來告訴我,他買下樓房了。我說,什麼時候搬家?他說對方答應月底騰房。

六六子要買樓房的事我早知道,因為他在買房之前曾征求過我的意見。那時候他剛剛轉正不久。有一天他打電話跟我說,他想買套樓房。我說,買新的太貴,要買就等機會買套舊的。他說,我也是這個意思。新的得四五十萬,咱沒那麼多錢。他又說,現在有套樓房,就是原來的單身樓改造的,人家有了新樓房,要賣這一套。我問多少錢?他說,要20萬。我又問房子有多大?他說,大概40來平方米。我一算,每平方的價格差不多5000元。我說:這價錢可不便宜呀,比新樓房還貴呢!他說,現在的二手房就貴,人們買不起大房子。我說,這不是件小事,主意還得你自己拿。他說,我再考慮考慮。

六六子的老家在平遙。平遙現在是座名城。它的出名是因為上世紀末被列入了《世界遺產名錄》。從那一刻起,平遙就像一夜暴富的農民,頓時身價百倍。原來裸露於世人的麵孔,從此蒙上了一層麵紗,你要看看它,走近它,都得付真金白銀。

其實,平遙之所以交了後來的好運,除了因為它是“中國境內保存最為完整的一座古縣城,是中國漢民族城市在明清時期的傑出範例,在中國曆史發展過程中,為人們展示了一幅非同尋常的文化、社會、經濟及宗教發展的完整畫卷”外,恐怕與它原來的貧窮也大有關係。

我去過太原近郊的一個老村,那兒的現狀讓我想起了老家原來的許多村莊。它們假如一成不變地活到今天,絕不比現在的老村遜色。“可惜”的是,它們的主人覺得它們太寒酸了,甚至有點蓬頭垢麵,羞於見人了,於是,就把它們拆了或翻修,或重蓋,讓它們浴火重生。所以,我以為,老村一類的建築所以能有今天,不是因為他們長著“後眼”,可以預見未來,而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那兒的貧窮和偏僻。這就叫“因禍得福”。當然,也不能否認“伯樂”的作用。

平遙的榮耀其實跟六六子他們關係不大。他們村裏沒有古寺,沒有衙門,沒有票號,更沒有城牆,就是拿上高倍望遠鏡他也看不到前來平遙旅遊的人們的影子。因為他們家離縣城還有20裏地。

六六子是他的小名。為什麼要起一個這麼拗口的小名呢?說來話長。

在平遙有這麼一個習俗,孫子叫什麼名字跟爺爺有關。不是說這個名字(小名)必須是由爺爺來起,而是要根據爺爺的年齡來叫。說的再明白一點,孫子出生時爺爺的年齡就是孫子的小名,並且在後麵加上個“子”。比如,爺爺的年齡是五十,孫子的小名就叫五十子;爺爺的年齡六十就叫六十子。就是說,六六子的爺爺有了孫子那年是66歲。當然,這是規矩僅僅限於孫子,與孫女無關。

其實,六六子還有一個很是響亮的名字——陸海空。六六子大名是在他上學之後才改的。原因是學生們不叫他陸六六,管叫他“陸(六)六六”,因為陸也是六的大寫。

六六六屬於一種農藥。成天被同學們呼來喚去的六六子氣得連學也不想上了。為此,他的爺爺找到老師,老師就在課堂上對學生們講,以後誰也不準叫陸六六“六六六”。老師的話還管點用,可過了幾天,大家又叫開了。不是一個人叫,而是大部分人叫。法不責眾。老師也不能因為這個把學生們怎麼著。況且,大家覺得陸六六這個名字有點拗口,不如六六叫起來順當。老師就跟六六子的爺爺商量了商量,采取了折中的辦法,重新給六六子起了個名字——陸海空。老師跟他的爺爺解釋,說這個名字好,有氣勢,希望六六子長大成人後,能夠成為統帥三軍的人物。不過,長大成人的六六子不但沒有成為陸海空三軍的統帥,就是連個邊也沒沾上。沒有當過兵不說,還被打入了“地下”,到一個煤礦當了農民合同工。就這,也是他的運氣好。因為他占的那個指標,是一個親戚不用了以後轉讓給他的。借用收藏界的一句行話,就叫撿了個“漏兒”。

六六子的名字從小叫到大,以至於連他自己也忘記了他的大名。因為在家裏種地,用不著大名。直到有一天,他來到了煤礦搞了“地下工作”,在班前會上點名時,班長念到“陸海空”時,不要說別人,就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感到突兀、別扭。

六六子生於1977年。上有一個姐姐,下有一個弟弟。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六六子上學上得晚,可他在1992年就離開了學校,念書時還留過一級。這麼一算,他連初中也沒念完。

在農村,不上學後的選擇有兩個,一是種地。像父輩和父輩的父輩們一樣,麵朝黃土背朝天,修理一輩子地球,直到你回歸了地球。另一個就是出去打工。現代人吃飯的本錢基本為三類,一是靠知識,二是靠技術,三是靠力氣。前兩種六六子不沾邊,隻有靠力氣了。他搞過建築。其實就是在蓋樓的建築工地上幹力氣活。

六六子在建築工地的工作是篩灰,篩白灰。就是用鐵鍬鏟上白灰,刷地倒進了篩子裏。看起來挺瀟灑的。過上一陣子,把篩子前麵的渣子清理出來扔掉,然後再一鍬一鍬接著扔。如此循環往複,從天亮幹到天黑。當然,也有吃飯和休息時間。不過,那個時間比較短暫。但是,那個工作單調不說,有時候會讓你苦不堪言。如果你的運氣好,這一天不刮風,或者隻是刮一種風,比如北方、南風、東風或者西風,而不是風向一會兒一改,你的處境就會好得多。隻是,這種如果並不多。在咱們這個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的地方,這種概率是很低很低的。這風也同人一樣,朝三暮四,一會兒西,一會兒東,甚至還有一種風就叫“霍亂風”,東南西北來來回回刮,其結果就是讓篩灰的人也成了“灰人”。這白灰看起來幹淨,其實並非如此。往往會對人體造成傷害。特別是眼睛。一天下來,口幹舌燥,特別容易上火,經常流鼻血。

六六子還在磚廠拉過排子車。那個活兒可不像篩灰那麼省力,拉個車子,裝上剛剛做出來的磚坯,從早跑到晚,每一步都得出力,偷懶一下也不行。關鍵這活兒是計件,按照你幹的數量多少支付報酬。幹了一年,沒有掙下工錢,卻掙下幾車磚。磚也是錢。

他還去過一個在全省有名的暖氣片廠。說起在那裏的遭遇,六六子至今不寒而栗。那是個萬物複蘇的春天,他們聽說那兒招工,就同村裏的幾個人騎著自行車去了。到了那裏之後,發現有幾個鄰村的人也在。在那裏,他第一次領教了失去自由的感覺。呆了一個多月,每天幹的牛馬活,睡的上下鋪,吃的壓麵(玉米或者高粱麵用機器壓製而成的麵,俗稱鋼絲麵,吃上不容易消化)。這倒不怕,既然出來打工,就不能講什麼條件,圖什麼舒坦。但最要命的是掙不下錢。或者說人家原本就沒有打算讓你掙錢。掙不下錢不說,還不讓你回家。在這兒幹活的都是外地人,工頭打罵工人是家常便飯,和勞改隊差不多。想走也不讓。

在這種情況下,六六子他們想到了偷跑。這也是日本人吃高粱麵——沒得法子。有一天深夜裏,他們用繩子拴住床下了二樓,然後把行李扔了下去。趁黑騎著自行車往家裏走。那一刻,他們幾個如同離開籠子的鳥兒,真想大喊大叫,甚至破開嗓子吼幾句。走到天亮,走到中午,走著走著,他們累得精疲力竭,一個個如耕了一天地的牛,連多走一步的勁兒也沒有了。騎著車子回家,走幾百裏地,這對於他們來講,其實不是什麼新鮮事。問題是他們的肚裏沒有了熱量,需要補充食物。他們幾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後生,正是吃飯長身體的年齡。路上,他們經過一家飯店,看到那炸得黃愣愣的麻葉,白生生的腦豆腐,還有紅紅的飄著油花花的辣椒,肚裏咕嚕咕嚕叫,一個個直流口水。要在平時,這也不是什麼山珍海味,鮑魚海鮮,麻葉腦豆腐也不是什麼稀罕東西。但現在他們隻能“望飯興歎”。不是人家不賣,也不是自己不想買,而是兜裏沒錢。幾個人把口袋都翻了個底朝天,也湊不下一塊錢。這時候,他們才真正體會到“一文錢逼倒英雄漢”這句話的含義。自從出來到現在,一個多月了,廠裏沒給一分錢,原來帶的一點也花光了。他們在路邊坐了一會兒,又掙紮著站了起來。因為他們明白,坐在半路隻能越來越餓,卻永遠也回不了家!他們隻有咬著牙,堅持堅持再堅持,沒有第二個選擇。還有一條,在這裏並非萬事大吉,萬一廠裏的人發現他們跑了再追上來怎麼辦?想到這一點,他們的腿上有勁了,肚子也不怎麼餓了,爬起來跨上車子繼續向前。

就這樣餓著肚子來到了平遙。盡管他們都不是城裏人,但畢竟回到了本鄉地麵。有人想起了本村的人就在飯店,也顧不得什麼臉麵了,就直奔那人而去。在那裏,他們每人吃了兩海碗撈麵。

六六子最初是在家裏種地。1992年,剛不念書的那年,他家種的十畝地顆粒無收。那年,他家種的十畝棉花遭了蟲災。人總得生活呀,可大冬天又能做是什麼呢?出力氣,沒有地方,做生意,缺少本錢。一天,父親看著自己那雙手,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那是冬天,父親打發他去介休買了200張梅紅紙,回來裁好,又買了金粉,毛筆,連著寫了好幾天對子。然後讓他去太原賣。這辦法果然可行,六六子賣了一個月的對聯,掙了500多塊,又去介休賣了一段時期,掙了200多塊。這700多塊錢幫助他們度過了年關。隻是,這對聯的時間性很強。除了結婚辦喜事,人們平時不需要對聯。不過,從那之後,每年冬天,他都要出去賣對聯。每年能掙一兩千,連續賣了七八年。

1997年六六子結婚時,家中隻有一萬元存款。因為沒錢,家裏批了四間房的地方,結果修了三間。過了幾年,有了政策,就買了地皮,又接出去一間,連同原來的三間,一共成了五間房子。還蓋了兩間西房。結婚時,他總共花了二萬六千元,欠了一萬六的饑荒。結婚後,六六子就在家裏種地。現如今種地不錯,一年有半年的時間閑著,不像他的父輩們,一年365天,隻有過年的時候可以歇幾天,其餘的時間都得給生產隊幹活。想歇一天,還得請假。可光靠種地,沒有其他收入,一年下來,有吃的沒花的,還是不行。

六六子也不是沒有嚐試過除了力氣之外的生存方式。他賣過菜,是幫姐姐在太原買菜。他還做過買賣。其實也不是什麼買賣,就是推上自行車賣花生。那是在省城太原,六六子至今記得非常清楚。那個看樣子像個幹部的人買了他十幾斤花生後說口袋裏的錢不夠了,回家去給他拿,結果是“黃鶴一去不複返”。從那個時候起,他對城裏人產生了看法。覺得有些人看上去風風光光,人模人樣,其實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心口不一,說的一套,做的是另一套。

那天,他發誓再也不做買賣了。盡管他們那個地方是晉商的發源地之一,有遍天下的票號,做買賣的人比牛身上的毛還多。

六六子去煤礦時,屬於被“逼上梁山”。要說逼,也沒人逼他,是他自己逼自己。自己一沒門路,二沒資本。

對於煤礦,六六子雖然沒有下過,但也有所了解。他們村裏就有在兩渡煤礦下坑的,是他的同班同學。他很羨慕他們,每月有基本固定的收入,每年還有探親假。去了煤礦沒幾年的工夫,一個個娶妻生子,起房蓋屋,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也是六六子的命好,就在那年——2003年,他的機遇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