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

小說

作者:王保忠

1

火大概是後半夜燃起的。

宋剛趕到十裏坡時,看到陳樹那一個個蓧麥垛早化成了灰燼,連地塄上的沙土都燒黑了,空氣還有些灼人,老遠就能聞到一股焦糊味兒。田七叔他們早在地裏了,看起來是忙得焦頭爛額的。宋剛是個閑不住的人,也想上去幫個忙,但他很快就發現那些人其實也沒事可幹,不過是團團打轉而已——田七叔臉上抹得黑一道灰一道的,兩隻手不停地揮舞著,讓圍觀的人靠邊站。再看陳樹,正耷拉著個腦袋蹲在那裏,表情呆滯,眼神空惘,就跟他身邊那棵燒得隻剩了半截的老柳樹一樣。

你該拉回去呢,宋剛安慰說,拉回去不就沒事了?

割完就黑咕隆咚的啦,陳樹眼一瞪一瞪地,你讓我咋拉?我要知道會給那個王八蛋一把火點了,不睡覺也得拉回去。王八蛋,挨千刀的王八蛋,逮到了我非活剮了他不可。不,剮了也不解恨,還要把他蒸了煮了油炸了。蒸了煮了油炸了也不解恨,還要把他扔到茅坑裏,讓他遺臭萬年。

別罵了兄弟,再罵你的蓧麥垛也回不來了。宋剛進一步寬慰他,明年勤快點,損失不就回來了嘛。

不是你的不心疼吧,陳樹說,我就罵那挨千刀的王八蛋,就罵。宋剛就責備自己多嘴,鹹吃蘿卜淡操心,原本是想安慰陳樹幾句的,給他寬寬心,沒想到熱臉撞了個冷屁股。那就不說吧,不說了,但到底沒管住自己,老半天又出了聲,兄弟,咋別人的地不著火,就你的著,你想過沒有,會是誰放的火呢?陳樹懶懶地看了他一眼,除了我,誰都有可能。宋剛眼睛睜得多大,也包括老哥我?陳樹哼了一聲,你算老幾?說不準就是你幹的呢。宋剛想閃自己幾巴掌,讓你再說,再說,就閉了嘴巴不吭聲了,臉上卻掛著笑。

還笑,陳樹的臉轉向他,你個王八蛋笑誰呢。

你咋罵人呢?就算你的蓧麥垛失了火,也不能罵人吧。宋剛變了臉色。

咋啦,罵你個王八蛋咋啦?

宋剛想還嘴,田七叔不知什麼時候擠過來了,拍拍他的肩頭,說宋剛你就不能少說幾句嗎,忙你的去!案子我已報到派出所了,一會兒他們就該來人了,他們來了,事情就會搞個水落石出的。

宋剛不吭聲了,看了陳樹一眼,退到一邊等著了。

老半天,坡溝下駛來一輛白底藍道兒的車,停下時嘎吱響了一聲,車屁股後豎起一片毛茸茸的塵土。宋剛想,這可能就是警察的車了。車門一開,果然出來兩個大蓋帽,吭哧吭哧地朝坡上爬來。一胖一瘦,胖的人高馬大,瘦的像個麻稈棍兒。宋剛還從沒看過警察破案,他想見識一下,看看他們到底有啥能耐,家裏有本探案書,講的是一個叫福爾摩斯的外國人破案的事,也不曉得這兩個警察比起那個外國人身手怎樣。再看陳樹,這會兒也顧不上罵人了,丟下他,尾巴似的跟在警察屁股後頭跑。宋剛不由暗暗鬆了口氣,他忽然覺得有點害怕陳樹,這個人不好惹呢。

兩個警察跟田七叔打了個招呼,就忙乎上了。

胖警察笨拙地從地塄下跳上去,找了塊沒有被火舌舔過的地方蹲下了,彎腰時顯得很吃力。宋剛看了一會兒明白了,胖警察在圈一個鞋印,圈好後,又插筷子似的把手指插進去,可能是想測一下陷進去的深度吧。宋剛看著,心說當個警察也不容易呀,別看平日裏吆三喝四的,有了案子就得費點勁了。瘦警察在拍照,身上變魔術似的變出了兩台照相機,脖子上晃蕩著一台,手裏拿著一台,一會兒把鏡頭對準燒焦的地塄照,一會兒又對準地塄下的灰燼照,一會兒站著拍,一會兒蹲著拍,衣服上都沾了灰。宋剛看了,心說你總不會躺下拍吧?還真讓他猜準了,瘦警察突然撲通一聲躺下了,但不是專門躺下的,是給腳下的石頭絆倒的。宋剛想笑,終於還是憋住了,他想把瘦警察從地上扶起來,對方卻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讓他離遠點。

宋剛就不敢往前靠了,一扭頭,見陳樹正盯著他呢,兩隻黑洞洞的眼睛槍管似地指向他。宋剛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好像陳樹扣動了扳機,啪的一下將他擊中了,他感到自己滿臉血汙。心裏就日罵開來,你這家夥是不是吃了瘋狗肉啦,眼睛都在咬人呢。我又沒燒你的蓧麥,憑啥這樣看我?陳樹自然沒聽到他心裏激烈的聲音,依然固執地盯著他,他不由退後了幾步,縮到胖警察身後了。胖警察的身體像堵牆,這讓他覺著心裏有了依靠,人民警察愛人民,身體就像一堵牆。他盼著他們趕緊破了案,破了,陳樹就不會冤枉他了。

但是,兩個警察卻好像陷進了錯綜複雜的細枝末節裏,眼看太陽都升到中天了,也沒折騰出個結果來。宋剛想離開了,他又扭過頭看了陳樹一眼,心說這是你的事,對不起我就不奉陪了。再見,兄弟。轉身的一刹那,他發現陳樹正跟胖警察說著什麼呢,說話時還一眼一眼地瞟著他。宋剛忽然覺得一陣尿急,他意識到這是個是非之地,必須馬上離開,便轉過身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你等一下。沒走幾步,就被胖警察喊住了。

宋剛停下來,莫名其妙地看著胖警察,不明白為啥要叫住他。

記著,胖警察擺擺手說,這幾天不準出村。

2

兩個警察在村子裏住下了。

看那架勢,是下決心要把這個案子破了的,案子不破,他們就要在這裏住下去,也許幾天,也許幾個月。這一點不光宋剛,村子裏的人包括那些赤屁股玩尿泥的小孩都看出來了。派出所跟村子少說有二十來裏路,曲裏拐彎坑坑窪窪的,若是每天開著車跑來跑去,倒說明他們沒一點辦案的誠意。一開始,宋剛也盼著他們別走,住下來多下點功夫,盡早把這個案子結了。要不然,陳樹那雙眼睛都能把他吞了呢,這家夥好像認準了就是他放的火。

但麻煩很快就來了。不隻是他一個人的麻煩,村子裏不少人都被劃進了一個圈子,至於這個圈子怎麼劃出來的,怕是隻有那兩個警察、田七叔和陳樹知道了。進了圈子的人都被叫去問話,有時一天隻叫兩個人,問得很仔細,幾乎是怎麼從娘胎出來的都給問到了,有時叫的人就多了,三個五個地叫,問得也粗疏,沒幾句就打發出來了。村子沒多大,這幾年人又走了不少,幾天下來,大半個村的人都給問了個遍。有的連著被叫去幾次,今天問過了明天接著問。宋剛就是連著被叫去幾次的一個。

那天,田七叔嘩嘩地搖著宋剛家的門環,讓他出來一下。宋剛開了門,問啥事。田七叔反問,都快吃晌午飯了,咋還關著門?宋剛心裏咯噔了一下,是啊是啊,太陽都快懸到當頭頂了,他咋還沒開門呢?往常這個時候他早把門打開了。莫非他心裏怕著誰?怕著誰呢?是陳樹,還是那兩個警察?想著,宋剛禁不住又打了個哆嗦,他想解釋一下,又不知該咋說。老半天,崩出一句話來,又不是我放的火,叫我去幹啥?田七叔笑笑,沒人說火是你放的,這是正常調查,你得配合一下。

不去不行?宋剛灰著臉問。

田七叔點點頭,不去還真的不行。

宋剛就扭過頭看他媳婦頌蓮,意思是去不去,頌蓮衝他笑笑,說去吧,又不是你放的火,你怕個啥?宋剛心裏還是有些不踏實,又回過頭看了頌蓮一眼,頌蓮也還是衝他微笑著。田七叔就搖搖頭,說走吧走吧,你一個大男人還真不經事,還不如你媳婦呢。宋剛說,這個陳樹咋球搞的嘛,他要是把蓧麥拉回去,能有這麼多事?邊嘮叨邊跟著走。

到了村委會,警察指指對麵的椅子讓他坐,宋剛就坐下了。胖警察問,你叫啥名字?宋剛有點緊張,臉漲得通紅,言語也有些結巴,我,我叫宋剛。瘦警察在一邊負責記錄,宋剛說一句,他記一句。胖警察又問,失火那夜你在哪裏?宋剛說,在家,我在家。胖警察說,在家幹啥?宋剛勉強笑了笑,睡覺呀,除了睡覺還能幹啥?胖警察說,一直在家?宋剛又笑了笑,當然一直在家了,不在家我又能去哪兒?

宋剛,胖警察突然一拍桌子,你撒謊了吧?

我說的可都是大實話,宋剛哆嗦了一下,我敢對天發誓!

你說你在家睡覺,那怎麼有人看見你在街上聽戲了,有沒有這事?胖警察又拍了一下桌子。

宋剛臉色就變了,汗點子像雨後的蘑菇,嘩地生出一大片,密密匝匝地,蓬蓬勃勃地,言語卻像是蘑菇罩著的細草,細弱而陰濕。那、那晚我確實出去聽了會兒戲,宋剛說,田豐他爹不是死了嗎,他是個大孝子,從城裏請了個鼓匠班,連著唱了三天戲。其實也沒啥看頭,連跳脫衣的都沒有了。

跳脫衣?胖警察打斷了他的話,說說怎麼回事。

瞧我這張臭嘴,宋剛急了,你們就當我放了個屁好不好,真的沒有啥跳脫衣的。

這事完了再說,那天你回了家再沒出去嗎?

沒,我敢對天發誓!

發誓沒用,我們要的是證據,誰能給你作證?

我媳婦頌蓮。

……

這以後,宋剛又給叫去過幾次,每次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問話,都能背出來了。這一次,警察問來問去後,突然讓他把頌蓮叫來作證。宋剛一縮脖子,還得叫頌蓮來?她在家哄娃娃呢。胖警察說,你娃娃多大了?一歲,宋剛說,不,差一個月才一歲。胖警察一揮手,又不是坐月子,讓她抱著娃娃來吧。宋剛沒法子,隻得去叫頌蓮。剛要走,又被叫住了,你就待在這裏,讓田村長去喊她。宋剛本想路上安頓頌蓮幾句,叫她不要亂說,沒想到警察不讓他走,可能是怕他們夫妻串供吧。

沒多久,頌蓮抱著娃娃來了,娃娃哪見過這陣勢,一進門就哇地一聲哭了,臉憋得通紅,嗓門奇高奇大。頌蓮怎麼也哄不住。

瘦警察看了宋剛一眼,說你先把娃娃抱走,問完就沒事了。

宋剛從頌蓮懷裏抱過娃娃,又磨磨蹭蹭地出了屋,娃娃不見了娘,踢著胖乎乎的小腿哭鬧得越發沒個遮攔。宋剛身子一顛一顛地哄著,別哭別哭,一會兒你媽就出來了。可問題哪有這麼簡單,一直到娃娃哭得嗓子快啞了,頌蓮才出來。看到娃娃哭成這樣,頌蓮沒好氣地說,你咋連個孩子都不會哄?宋剛把娃娃往頌蓮懷裏一塞,急迫地問,他們都問你啥了?頌蓮沒吭聲,寶貝寶貝地叫著,孩子漸漸不哭了。宋剛說,急死我了,快說話呀,警察到底問啥了?頌蓮說,還能問個啥,問你失火那夜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