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父親從鎮上畜牧站帶回來的消息是,上次來的老獸醫已經是鎮上最好的獸醫,它瞧不好的毛病,別人更是瞧不好了。既然老獸醫已經開了藥,總要多吃幾天才能見效,再等等,再看看,雲雲。總之,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夜裏,父親與母親嘀咕了半天,揣摩著到底是誰這麼齷齪去村裏告了狀。先是懷疑了隔壁的蔚香,然而蔚香雖然大嘴巴,人倒也不壞,再說就住在隔壁,抬頭不見低頭見,應該是不至於的。要麼是東邊隔了條溝的陶蘭,但是陶蘭前年因為少拿了幾塊良種補貼,與村書記鬧過矛盾,上罵祖宗,下罵妻女,早就不來不往,這會兒大概也不會去自討沒趣。又或者是西邊的黃華,然而黃華的老婆算起來還是母親的遠房表侄女,當麵說幾句倒也算了,沾親帶故也是不至於背後幹這種事的。又或者是路南邊的吳大媽,不過她老伴吳大爺常年臥床,身邊離不了人,她恐怕是沒這個閑功夫出門去嚼舌頭的。那就是屋後北宅的蘭萍了,但是蘭萍心善,是個老好人,村裏有口皆碑,大概也是不會的。
猜測了半天,也沒猜出個子醜寅卯,於是隻能在迷惑與歎息中去睡了。
然而尤天蘭仍然失眠,久久不能入睡。二白的叫聲固然惱人,旁人的閑話也確實無聊,婦女主任管起了閹貨的叫春,也實在是有點諷刺的。但是比起富強廠的倒閉,這些都顯得無足輕重起來。
本來,明天,供電所的線路應該能夠整修好了,馬嘉梅會在早上如約喊她一起上班,會在路上閑扯有趣的八卦故事。而到了廠裏,周師傅大概會再教她一點新東西,自己也肯定能學得很快。女工們大概也能多認識幾個,年紀都差不多,肯定都聊得來。工資嘛,不管什麼時候有,肯定也是要問一問的!
然而,現在,明天大概隻能重新拿起籃子,孤零零在田裏,在溝邊,寂寞地挑著羊草了,而且羊草也不必挑得太多,因為大白已不在,二白也不吃。而兩排縫紉機悅耳的“噠噠”聲,再也聽不到了,皮尺剪刀白坯布,再也用不到了。哪怕如此短暫,哪怕如此留戀,都已經絕然地消失在昨天的暮色裏了。就像上帝打開了禮物盒子,你看見了你心儀的項鏈,但是剛剛戴上脖子,還沒有來得及照一照鏡子,就忽然斷在地上,四分五裂,再無重修於好的可能。
尤天蘭就這樣在迷迷糊糊中胡思亂想,在將睡未睡之間,忽然清醒了過來,她感覺好像哪裏不對,卻又一時說不出來是哪裏。
萬籟俱寂,窗外隻有秋風晃枝葉的輕響。
二白,不叫了。
尤天蘭坐起身來,在黑暗中側耳凝聽了一會兒,二白確實沒在叫了!或許二白領悟了什麼叫人道倫常——不,是羊道倫常,或許老獸醫的龍膽粉果然是好藥,終於起了效果。在這幾天的聒噪後,突如其來的寧靜是如此美好,以至於讓人有些不太習慣和不敢相信。尤天蘭暫時忘卻了富強廠的失落,她安然躺下,盤算著明天去哪裏給二白挑些新鮮的青草,嫩的,甜的,以獎勵它的終於識時務,懂大體。
清晨,氣溫又低了一些,晴了很久的天忽然下起了雨。天有些灰蒙蒙的,屋前棗樹淩亂的枝椏一夜之間掉光了葉子,在若有若無的晨霧裏,光禿禿像是一團胡亂勾勒的剪影。遠方的田野更是有些朦朧,朦朧裏看不出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希望。
門前的大路上,一隻威武的大公羊在秋雨裏淋濕了渾身的黃毛,一聲不吭,倔強地低著頭,牽著身後深一腳淺一腳的老陸頭匆忙趕路。經過尤天蘭家的時候,他們既沒有關切的回頭,也沒有絲毫的遲疑。深秋,正是生意好的時候。
“媽,媽……”尤天蘭披了衣服就跑了出來,興奮地喊,“二白不叫了呢!”
然而母親並沒有回應她的熱烈,隻是漠然地說:“叫是不叫了——再也不會叫了!”她用力揉搓著盆裏的衣服,頭也沒有抬。
這讓尤天蘭瞬間有了一絲隱約的不祥,她不顧淅淅瀝瀝的秋雨,跑去了羊圈。父親正在沉默地拆著羊圈的柵欄,而羊圈之內的景象,令人哀傷。
二白確實不叫了,而且再也不會叫了。它側臥在地,四肢僵硬筆直,幹癟的肚子一動不動,脖子上的轉軸將它緊緊勒在了牽住它欲望和自由的木樁上,它的頭仰天向上,血紅的雙眼未閉,發紫的嘴巴微張,露著白森森的牙齒,麵目可憎,定格了它最後的時光。尤天蘭大概能夠想象,當最後一絲清涼的空氣,再也無法通過它被束縛的氣管,當最後一聲嘶叫,再也無力震動它疲憊的聲帶,黑暗中的二白,是如何的掙紮與絕望,如何的不甘與難舍,直至暗夜中的瑟瑟秋雨,澆涼它火熱的軀體,澆滅它驚世的希冀。直至沒有晨曦的黎明,將它的死亡,昭告天下。
在東鄰西舍的一片嘖嘖惋惜中,以及眾所周知不言而喻的期盼和大快人心中,二白死了。有人說,二白大概是病死的,但是老獸醫並沒有什麼確實的結論,所以至死也不知道得了什麼病。有人說,二白應該是給情#欲憋死的,因為將它強拉回來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老陸家的大公羊。也有人說,二白顯然是自己勒死的,也許隻是因為羊轉軸卡住了而已,然而大家都有些不太相信,因為這個結局太過平淡,跟它驚世駭俗的故事完全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