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怎麼回事?”甫一回到船上,梵狄亞斯就發出了疑問:“那些應該不是海族的卵吧?我記得他們可都是卵胎生的。”“對啊對啊!”伯特利有口無心地附和了兩句,愁眉苦臉地幫助仍舊昏迷的莉莉亞除下潛水裝置,而後恍然大悟般地衝吉恩大吼:“是你?!啊喂,就算當時不能亂動,你也太誇張了吧!!”“你知道那個地方被安設了什麼嗎?”吉恩往後退了兩步,看看激動的伯特利又看看他懷中的莉莉亞,微微吊了吊唇角,露出些許發現某個大秘密的狡黠。“隻要有生命接近那些魚卵,火山熔岩就會瞬間灌滿整個山洞喲。”“那她還——”伯特利惡狠狠地指向戴安娜,愣了會兒之後悻悻地把手收回來撓脖子,哼哼唧唧得跟蚊子一樣。“好吧,就算是……我說,你快點把她弄醒嘛。”說到最後,他緊了緊臂膀,露出一副十分不舍的模樣。“在那之前,你也許應該離她遠些——嗬,已經來不及啦。”伯特利茫然地瞪著再次後退的吉恩,待到感覺懷裏的軀體冷得如同寒冰一般時整個身子已然麻木,幾乎連低頭看看也不能夠。兩隻小貂從他下水前掛在船長室門上的皮囊裏竄出來,跳上主人的肩膀,弓起身子吱吱亂叫。全民歌手依舊緊閉雙眼,雖然一動也沒有動,她身上發生的變化卻令梵狄亞斯倒抽了一口冷氣:隻見那頭金色的長發由發梢開始慢慢變深變少,最終變成黯淡的海藻綠色,不過手指長短,稀稀疏疏勉強覆蓋在頭皮上;麵上肌膚白裏泛青,好似凍僵了一般;耳廓張大,變得又尖又薄;脖頸兩側開出幾道長長的裂縫,緩緩開合時露出裏頭暗紅的顏色。原來她是海族和精靈的混血!難怪唱歌那麼好聽胸又大……尾巴——魚尾出來了——好長好長,不過怎麼沒有鱗片?梵狄亞斯衝著突然變身的全民歌手目瞪口呆,其他人也是好容易才算回過味兒來,十分自覺地圍成一圈。伯特利單膝跪地,半托半抱著心上人,表情掙紮,猶豫了好一會兒之後猛然抬頭,求助地望向一直不語的克蘭維爾。“剛才那些當然不是她族人的卵。”吉恩衝梵狄亞斯點點頭,語調平實,又帶著點她平時那種滿不在乎的意味。“不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不能不算海族。”“你是說‘異種’——不,潮汐魚人?”梵狄亞斯將第一時間跳進自己腦海的那個侮辱性詞彙踢了出去,換上大家公認的學名,臉色十分嚴肅;令身邊的尤卡擔憂地握緊了她的手。“它們不是已經……”“如你所見,並沒有滅絕。”克蘭維爾向吉恩望過去,心裏有一絲難以描摹的觸動。“我必須聲明的是,作為已經被禁止的‘創物煉金’最高產物之一,活體潮汐魚人卵的胞漿是製造許多頂級藥劑的最佳觸媒。”“所以大家要對這一切保密。”吉恩十分自然地接上了話,靈動的綠眸當中飽含調皮的笑意,“當然,即使我們當中有誰不小心說了出去,也不會有其他人能夠搶奪這一瑰寶,因為‘戴安娜’是這裏唯一的守門人。”“我族的領土,憑什麼要由他人守護!”一個尖銳到令人耳膜微微發痛的高音穿插了進來,離聲源最近的伯特利悶哼一聲,側頭用肩膀堵住單側的耳朵。莉莉亞全身僵硬地睜開雙眼,她的虹膜變成了淡淡的銀灰色,幾乎看不見眼白,配上不停在放大縮小的瞳孔,顯得格外詭異。她死死盯著吉恩,說起話來帶著呼呼的風聲,脖頸上的鰓片隨著每個吐字一開一闔,眼睛向上翻得十分艱難。她那海豚般的下半身無力地在甲板上蹭了兩下,尾鰭發出輕輕的拍打聲。“因為契約。”吉恩蹲下身去與她平視,語調比剛才柔和了一點點,仍然具有不容辯駁的堅定。“我的祖父依照約定,守護海國最終的安寧。”“守護!?”莉莉亞吃力地啐了一口,“用那罪孽深重的汙穢生物玷辱我王室的陵墓?!”“那裏原本就是培育基地,祖父他隻是加了幾重禁製而已。”“為什麼不讓我毀了那裏!!”“不要浪費東西嘛。”吉恩笑嘻嘻地直起腰,往後退了好幾步,雙眼狡黠而靈動地眨了好幾下,再次開口時語調格外溫柔。“親愛的莉莉亞,你現在應該首先考慮的難道不是那老頭子的問題嗎?生命之禮讚,刺殺公爵——哪一件都不是小事情喲~”莉莉亞目光一凜,原本就已經毫無血色的肌膚越發失去了應有的光澤;她一動不動地與吉恩對視,卻無法從後者那笑嘻嘻的雙眼中得到任何訊息。猶豫片刻,她終是側過頭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重甩了一記尾鰭,高高飛越船舷;連一直就在她身邊守候的伯特利也來不及阻攔一下。性急的少年反應過來之後立即衝往她跳水的方向,往下隻能瞧見海麵上一小簇很快就逝去的浪花。“她……她不會出事兒吧?”伯特利單腳跨上船舷,在事故發生的短短一段時間裏第無數次向他最好的朋友望去。克蘭維爾沒有回答,倒是梵狄亞斯衝吉恩使了個眼色,輕輕摩挲起腕上的金環玳瑁,“我不知道她有沒有事,反正我們很快就會有事兒了。”“嗯哪。”剛才還在靠著桅杆不停打哈欠的阿爾也精神了起來,用她那跟別人比起來格外奶聲奶氣的嗓音說道:“有個東西從下麵上來了,很大的東西,真的很大喔,很大很大很大……”沒等她表達完內心的感慨,說時遲那時快,一條粗壯的東西從幾十步開外的洋麵下升起,而後如同閃電一般衝黑船襲來,重重地鞭打在甲板上,伴隨著哢啦哢啦的聲響,深深地陷入船身。大家這才看清楚,原來是一條章魚的腕足,足足有五六人環抱那麼粗,上頭長滿大大小小的吸盤,令人惡心地不停收縮擴張,最小的那些也比人頭大上好幾圈。腕足逐漸收緊,擠壓船體的聲音也從哢啦哢啦變成嘎吱嘎吱,盡管船身並未晃動,除了被絞纏的部分之外毫無異象,克蘭維爾仍是焦急地抬頭望向船主,結果卻發現她非但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隻是把左手搭在旁邊羽人的小臂上,唇角掛著放心的笑容——這一幕讓他心頭火起,於是拿出了原本正在腰包裏掏些什麼的右手,瞪著那個方向死死握拳。就在這個時候,一聲陡銳的鳴叫從不遠處的高空傳來,餘音未歇,一道巨大的風刃險而又險地沿著船舷切下——爆破聲,不遠處海底下傳來的隆隆聲,主桅倒下的轟轟聲,還有驟然被切斷的腕足由於應激反應越發用力勒出來的木材斷裂聲,這些聲音混合在一處,震得所有人心跳沸騰,突突突好像隨時可能從喉嚨口跳出來一樣。濃烈的腥味從腕足的切口處傳來,仿佛在大洋底部發酵過多年,氣味竟好似凝膠一般厚重,嗆得梵狄亞斯眼睛發疼,連連咳嗽了好幾聲。腳下的甲板開始傾斜,木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有那麼一瞬間,女孩覺得自己聽到遙遠的地方一聲驚恐到極點的慘叫,叫得那麼聲嘶力竭,像是立即便會心髒病發倒地死亡一樣。船身重重地震蕩了一下,她感覺到自己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熟悉的味道衝散了可怕的腥臭——那是草地上的露珠剛剛被豔陽吻走時的香味兒——恍惚間,梵狄亞斯憶起了與他初遇的那天:金色的陽光漏過湖邊榕樹繁茂的枝葉,將獨角獸雪白的長鬃染出朦朧而浪漫的邊界;她驚歎地向它伸出手去,它輕柔地打了個響鼻,垂首用鼻頭蹭她的掌心……少女扭過頭去,正對上那雙純淨的青色眼眸,裏麵蓄滿了擔憂,還有一絲絲驚怕和委屈;但她完全明白,他害怕的完全不是那巨大的海獸,也不是船身即將解體的風險,他怕的是她會拒絕他的擁抱,如同離開精靈之城特拉維亞的那一天。即使不是現在,我也終有一天會拋下你……在你成年之前……梵狄亞斯這般想著,心裏說不出的苦澀,連手腳也覺得有些僵直。“我說,你們倆就別在那裏深情對望了!過來幫幫忙!”聽到伯特利的求救,梵狄亞斯飛快地扭過身去,結果發現眼前的場景簡直讓她哭笑不得。繼那條倒黴觸手之後來襲的是一大群銀色的棘刺飛魚,約有半人長,伸展開寬闊的胸鰭從空中凶猛掠過,堅硬的鰭棘猙獰地突出鰭膜掌長有餘。飛魚向來是一種生性膽小平和的生物,沒什麼攻擊性,按理說並不能對伯特利造成什麼傷害,可他似乎起了過敏反應,整張臉腫得跟豬頭一樣,眼睛被擠得幾乎完全沒睜開,所以張開雙臂拍開撞上來的魚群時顯得格外跌跌撞撞。反觀另一邊,阿爾·山德拉簡直開心得手舞足蹈,被她打暈的大魚在旁邊堆成一座小山,嘴角有些晶瑩,想來是口水無疑。就你那破視力,怎麼看出來我們在深情對望了——梵狄亞斯腹誹了一句,找到吉恩的方向大吼一聲:“玩夠了沒?!”如同應和一般,一股柔和的魔力從船身中央迸發,像孩童們吹得肥皂泡那樣迅速膨大,砰砰啪啪地把飛魚群彈了出去。四麵八方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斷開的主桅帶著白帆緩緩回正,碎裂的甲板一塊塊拚接完整,不過眨幾下眼的功夫,整艘帆船就回到了啟航時光鮮完美的最佳狀態,沒有少掉哪怕一顆釘子。阿爾意猶未盡地歎了口氣,仔細數數自己魚山上的儲存量,又將那條還在輕輕顫動的觸手拖過來卷巴卷巴堆在旁邊。占有性地護在身後,順便威懾了方才還在幫她“捕魚”的蘭斯洛特一眼。“這——什麼情況!”伯特利大著舌頭,好容易才找回狀態,“所以說,剛剛是在鬧著玩兒?!”少年腦子一熱,心中升起無限希望,使勁兒搓起雙手;如果不是礙著男女有別,恐怕他絕對會撲上去搖晃吉恩,逼迫她說出自己想要的真相。“那莉、莉莉亞她……”“那個是真的,”吉恩舉起雙手,朝眾人露出無辜的表情,“我隻是不習慣第一時間對美女還手而已,我以我的人格及凱弗林的榮耀發誓!”“她真的跟上次的刺殺有關係?”“誰知道呢。”吉恩略微避開梵狄亞斯的視線,打了個哈哈,“別想啦,你隻要想想以後怎麼跟我小叔叔好好過就行啦。”說完一個側身,十分靈巧地躲開了學姐砸過來的一條飛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