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侯苦笑道:“你也知道墨家的一些學說。論及守城,確是從墨翟以降,墨家守城之術天下無雙,這是無可指摘的。”
“可是關於如何能夠守住城邑,墨翟的一些言論,其實有些過於‘愛民’而無君。”
“若依其所言,正是:民獻粟米、布帛、金錢、牛馬、畜產,皆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
這一點算不上墨家守城的一些技術手段,但卻是從墨翟時代開始墨家守城所要求君主必須做到的。隻有做到這一點,墨家才可能會幫著守城,否則根本不可能幫著守城。
民獻粟米、布帛、金錢、牛馬、畜產,皆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
也就是三大與八項之中的: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與借東西要還。所有為了守城征集的一切,都必須按照平價打上借條,有主券之人書寫出借據,等到守城之後歸還。
這一點,王公貴族不是不能接受,有時候隻要能夠守住城邑,他們可以接受很多的要求。
但是,這其中折射出的所有權問題,則是一旦深思就會讓王公貴族難以接受的。
民獻粟米、布帛、金錢、牛馬、畜產,皆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
換而言之,民眾的東西是他們的私產,所以為了守城拿走民眾的東西必須要償還。這是違背分封建製的原則的,尤其是一些貴族看來,民眾的東西為了守城這個理由,完全可以直接拿走,憑什麼還要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
既有主券書之,那麼這就是借,借這個含義的背後,就是民眾的所有權問題,再擴大一下就是:財產是不可侵犯與神聖的權利,除非合法認定的公共需要對它明白地提出要求,同時基於公正和預先補償的條件,任何人的財產皆不可受到剝奪。
如今墨家的學說一直都是圍繞著適提出的一些想法進行實踐的,原本墨子或許隻是認為這樣可以方便守城。
但是現在墨子已經去世,適將墨子的一些言論借題發揮,圍繞著“義”和“天誌”來進行展開,使得這些做法背後的意義更為深邃。
如《雜守》所言的——民獻粟米、布帛、金錢、牛馬、畜產,皆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擴展為這麼做為什麼是合於天誌的、又是因為什麼可以這樣做。
擴展之後,便是“除非人定公共需要,同時基於公正和預先補償的條件”,才得以借用、甚至強製借用民眾的一些財產。
這裏麵公共需要也就是守城,而墨家守城又是“為義守城”,這個征調民眾物資的條件,也正是基於墨家的義。
這其中的內容,可能對於一些尚且混沌的民眾而言隻是仁政,可是對於那些能夠覺察到天下波濤的人而言,則更加看重那些隱藏在背後的“天誌”。
公仲連對此有所耳聞,也知道墨家守城之術的一些細節,但他知道如果僅僅是“民獻粟米、布帛、金錢、牛馬、畜產,皆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隻怕趙侯還不能夠這樣憤怒,以至於說出什麼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之類的話語。
他見趙侯這樣說,便先試探著說道:“君上,民眾求利,按墨家的道義,若說皆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隻要能夠守住邯鄲,倒也不是不可以答應。”
趙侯大笑道:“置平賈?若真是置平賈,我哪裏會說民眾貪婪無厭呢?”
“這邯鄲之民,竟是趁國之危,要放高利貸給我呢!”
說完,將手中的書信送到了公仲連手中,說道:“你看看吧,這些民眾再要求什麼?”
公仲連接過書信草草略過,終於明白趙侯憤怒的原因是什麼。
這些書信,是趙侯為公子時候的中庶子再五拜訪了胡非子請求胡非子出麵幫助防守邯鄲之後,胡非子開始集結民眾,以民眾“公共意誌”的名義,給予趙侯的一封信。
趙侯剛才說,若是置平賈,也就不會說民眾貪婪無厭了。
所謂置平賈,也就是一種無息貸款,即為:守城的時候,征集民眾的一切粟米、馬匹、薪柴、房屋等,皆按照市場價記錄,將來按照平價償還。
這個放眼天下,已經算是驚世駭俗,貴族們多會覺得這不可思議:我用庶民的東西守城,居然還需要賠償?
貴族用庶民的東西,為什麼還要賠償?
這是一個很高深的問題。
高深到需要墨家那些加起來能有一尺厚的各種書籍來解釋賠償的合理性。
這也是個很粗淺的問題。
粗淺到民眾不需要看墨家那些加起來有一尺厚的書籍的論證,隻是單單說出這個觀點便會得到無數的擁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