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知道墨家辯術無雙,內合邏輯,可墨子也清楚自己的道理中,真是成也邏輯、敗也邏輯,最大的漏洞就是明鬼之說。
儒生可以講親親疏疏,可以講等級製度,因為一直如此,所以理所當然。
而他要講兼愛非攻,講尚賢尚同,就必須得有因為所以,因為這和時代完全不同。
兼愛是好的,可為什麼要兼愛?尚賢是好的,可為什麼要尚賢?因為墨家講邏輯,所以最大的問題也就出現了,隻能說因為這是天誌這是鬼神所喜歡的。
除此之外,明鬼還是一種對掌權者的監察製度。儒生講掌權者自我修養,墨家認為得靠監督,誰來監督?此時此刻,絞盡腦汁也就能想到鬼神之說。
因為步子邁的太大,所以無所適從,有了最脆弱的漏洞。
麵對著空白的竹簡,思慮著病中弟子的疑惑,墨子難以下筆,將這個自己明知道的漏洞補足。
受製於時代,他當然不知道在他之後四百年,數萬裏之外的番邦人用的解決辦法是人人都是天帝的子嗣,所以人人都是兄弟姊妹,因此愛他人便是愛自己的兄弟姊妹,聽起來也就有了能讓黔首愚民都能接受的道理。
更不知道更久之後,靠著政治經濟學的國富論和李嘉圖的地租論,在道理上解釋了等級製度中的貴族土地主就是蛀蟲;靠著啟蒙學說的種種理念理論上給出了監督和平等的解決方法和因為所以。
不是他不如人,隻是生的太早,早熟到如今還用耒耜如今還少見牛耕還未有紙更別提印刷術……這便是陷入其中難以自拔的無情的曆史的局限性。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可誰曾想鴻蒙初開篳路藍縷雲霧籠罩之時,卻偏偏有許多人看破了雲霧外的朝陽,試圖撕開這籠罩之上的氤氳,以為自己能看到朝陽籠罩下的清晰完美的世界。
終究太早。
隻是太早。
想到今年自己已然七十,時日無多,自己踐行一生的學說中的最大的漏洞,也是為什麼要踐行其餘尚賢尚同之果的因,如何補上?怎麼補上?
沉默許久,沒有答案,便先放下。
他和仲尼不同。
仲尼七十可以從心所欲不逾矩,那是因為心矩合一,而這矩是天下已有的矩。
墨翟也是七十,也可以做到從心所欲不逾矩,也是心矩合一,可他的矩卻不是這天下的矩。
更可怕的是那場大病之後,弟子的疑惑所帶來的心結,讓他開始擔憂。
想到剛才那個叫適的年輕人那句誇讚,他心裏的擔憂更甚,所以他沒有太高興,而是淡淡地說了句讓眾人散去。
“鞋匠家的年輕孩子,怎麼會懂這些?當真有趣,若有機會,倒是可以再看看。”
正想著要不要過幾天再去講學的時候,看看這個叫適的年輕人到底如何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先生!先生!齊國出事了。田悼子死了,公孫氏指責是田和殺了親哥奪權,田氏殺了公孫孫,公孫會在廩丘自立,求救於趙籍……”
弟子大口地喘息著,顯然一路奔波將這個消息傳了回來。
廩丘就在鄆城,距離這裏不算太遠,又是齊、魯、三晉、宋、鄭等國的咽喉,這裏出了事,肯定會有大亂。
這地方太重要,不隻齊國和趙家的事,很可能引發整個中原諸國的戰亂。
更重要的是,墨家弟子在齊地極多,或有為官吏者,或有做武士的。公孫田家本一家,把持著齊國國政,如今一亂,那裏的墨家弟子需要巨子的命令以便站在哪邊,或是兩不相幫。
還有些人可能受了田家或公孫家的小恩小惠,也可能行小義而不知大義。
墨子聽完,知道這件事必須自己親自出麵,以防齊國的墨家弟子不知所措不知如何甚至各為其主兵戎相見。
齊國的事,太複雜。
當年田常廣收後宮,數百姬妾睡不過來,便讓賓客幫著睡以便生孩子。他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種,隻要有大血滴名義上是田氏子嗣就好,到最後光是兒子就七八十個。
到現在已經三代,薑齊固然是大權旁落,可是七十多個兒子的田常家族繁衍至今也是分支無數,內亂不止。
田鵠、田和、田悼子這些兄弟或是叔兄弟,外加後麵的數百個堂兄弟各成一派。
公孫會也是田家分支。以公孫為氏,大多是非嫡長子的兒子的後輩,又沒有什麼正式封地,沒有姓又實在顯不出身份,多以此為姓。
雖然田常不是周天子認證的五爵,後代直接稱公孫有些僭越,但是田家的先祖也是陳國的國君,正牌的侯爵、三恪之一、周武王長女的夫家,這麼論倒也沒有問題。
公孫這一支反了,田家內部大宗的田鵠、田和之間也未必親密無間,再加上忠於薑齊的一些人肯定會趁機做事,可以說亂成一團。
周邊的越國已經把都城遷到了臨沂,隨時找機會在中原打開局麵;三晉想要樹立威名也不會放棄這個難逢的機會,況且公孫會已然出麵求救於趙籍;楚國也不可能不抓住機會,把在中原的優勢局麵擴大;秦國要是抓不住三晉攻齊的機會在西河展開反擊,那就不是秦國了……
幾乎是瞬間,墨翟便明白這件事有多大,也明白這對齊國的眾多墨者而言意味著什麼。
正因為太亂太複雜,所以墨子才必須出麵來給眾墨者一個明確的指示,這是頭等一的大事,也是巨子必做的義務。
墨子再不多想,收拾好行囊打好草鞋背好糧食,秘密召集了商丘的墨家弟子,匆匆朝著齊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