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雲衡的記憶是一麵模糊的玻璃,遇冷液化的燥熱空氣在上麵止不住地流汗。
他呆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和整屋子忙前忙後的室友格格不入,他的時間仿佛靜止也似的,他思考問題時總是這幅模樣,外界如何從來不能影響到他。
等藍荷要出門時,他攔住他並要了陳煙的電話號碼,大步朝她宿舍樓下走去了。
等了幾分鍾後見陳煙跑下樓來,穿著掛脖樣式的裙裾上印滿了熱氣球圖紋,兩肩突起的鎖骨和兩頰飽滿的嬰兒肥極不相襯,微卷的短發別在耳後,劉海則亂糟糟鋪在額前。一言以蔽之,在雲衡眼裏,陳煙看上去也還算是個可愛漂亮的姑娘。
這是他對她真正的第一印象。
他倆站在樹蔭下,那枝葉如魔魅阻擋著彤彤勝火的朝暉,隻在縫隙斑駁錯落下來,印花了二人的臉龐。
雲衡反複向陳煙確定了幾次是否思慮清楚要和他交往,陳煙肯定的答案也讓雲衡深信了昨晚自己的荒唐,略感奈何拉著她往教室方向去。
當他多年以後在清明杏花飛雨的山道上再次想起陳煙時,竟覺得當時是那麼甘心情願拉起了她的手。堵起的車子盤龍也似的蜿蜒一串串焦急在雲霧裏蒼茫。雲衡妻子慘白的臉色映進車窗裏被他看見,雲衡感得心疼也慰藉。自從他學了駕照後就隻開車不坐車,暈車的煩惱也散了,隻是妻子偏生就和他一般暈車得厲害,更不喜駕車。平日裏大宗在家賢持,少有踏遠門之欲,不喜坐車是一方麵,生性靜穩亦是一方麵。
但每年清明一定會陪他上這峻嶺疊巒拜祭他的祖母。
雲衡甚少跟旁人提及他的祖母,第一次是和陳煙在超市裏時竟自然而然告知了她,他不記得當時是緣何說起此事。但是他好想竟許是酸了鼻尖地跟陳煙囁嚅著,“我最痛苦的事就是念初中時祖母驟然的離世,這是會在心裏難過一輩子的事。”雲衡記得彼時淚光確切是弄花了他的視線,陳煙那看不清的臉究竟是什麼表情他不得而知,隻有分明地感覺疼痛,陳煙搶過他手裏的奶粉袋子,另一隻手使勁兒抓住他的臂彎,菲薄的衣袖被她褶起了皺,那聲音溫暖得可怕,像在對他宣誓般承若他:今後會如他的祖母那般待他。
眼睚裏清晰後雲衡不知在瞎扯哪般閑篇,對陳煙的誓言他不置可否。
她跟在他身後那幾步路雲衡分明感受到濃鬱的暖意,他到現在也不能懂當年與陳煙那份暖意可不可以叫做愛情?
那天晚上雲衡主動約了陳煙出來逛逛月光,她對著後山土坡做作吟詩的樣子滑稽中又有些可愛。他拖著她往更黑暗的角落裏去,又突然放手跑掉了,她過分驚嚇的表現把自己弄得很柔弱,此後雲衡再也沒有跟她鬧過惡作劇了,他沒辦法喜歡她故意討好他的樣子,但他又喜歡她無畏喜歡他的樣子,那時確真是矛盾極了,怎麼就對一個人又喜歡又不喜歡的呢!
尋長椅坐下後,她又無畏地吻了他,驚得他立馬起身來,她卻還久久陶醉在自己的吻裏麵,閉上眼睛一根一根睫毛搭著下眼瞼,雙唇翕開一弧縫楚楚憐然,路燈落得她一臉光暈。雲衡定睛端詳著她的臉竟欲俯身吻下,她忽地睜開一泓清泉,撩起微卷的短發別在耳後,桃暈甚至泛過兩顴骨紅到了眼角,雲衡隻得努嘴笑了。
那晚送她到宿舍樓下雲衡終於忍不住補起了那個吻。
有人說“隻有上帝和野獸才喜歡孤獨”,雲衡知道自己不是上帝亦勉強算不得野獸,然而並不視孤獨為洪水猛獸,甚而對它存有點滴好感的想法更不敢輕易與人分享。惟在日常閑逸裏以實際行動表示不喜市廛喧豗,希望周遭親密可遷就他這一習慣。
不知何時起陳煙竟不能再容忍他的孤獨,這使他深感無力。
他多麼想改變,改變自己也改變她,隻有改變的養分才能滋養他們的感情繼續茁壯,那時雲衡還沒來得及問自己為何想要這改變?但終究無力創造這改變。
對陳煙溜冰試新的拒絕,朋友把酒的拒絕,還有、竟然還有病中陪護的拒絕。那段時日天氣近寒夜凉如水,不必留心必然是要受次凉傷次風不適一陣的,雲衡照例是感冒了。鼻尖紅勝酒糟,不經意間直吸溜鼻孔裏兩筒清水鼻涕,見陳煙火急火燎闖進宿舍來,忙拉一截衛生紙扯斷來擤鼻涕。
陳煙那緊張的神氣如雲如雨揮毫在她整張臉上,雲衡卻怎麼望去都隻覺她矯揉,陳煙又拽起他的臂膀說將陪他去醫院就治,但雲衡不似酒醉那晚或是宣誓時被她緊捏之觸感,惟碰得他滿覺不自在,沒了耐性掩飾不快,必須拒絕她的好意,或說是她的愛,雲衡讀不來她急躁在愛情裏欲吐不盡的珠玉,她背影裏的黯然他倒是讀得清晰。
這究竟是怎樣一種感受,雲衡知道始終是發乎於心內的,他從不是願意勉強別人更或是為難自己的人,一個傷風感冒罷了,一個不盡自然罷了,一個惘然承受罷了,那個年紀的他和她在愛情裏做了最糟糕的反應罷了。
詰旦微明,星沉月落,籬牆影斜,雲衡晨起難得隨有喜悅,隻為著症狀稍緩,鼻涕不再玉箸般亮晶晶掛在上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