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年輕估計剛從學校畢業不久,他原本也不是存心,隻不過要在同事和求情的疑犯“家屬”麵前表明自己的立場,無奈動作過大,一時手誤,他完全沒有想到這番舉動會引來自己的頂頭上司如此激烈的反應,一時間也下不了台,束手無策地站在那裏。
老胡好歹多混了十幾年,趕緊用手在壺上試了試水溫,打著圓場說:“還好,還好,不是很燙。”
韓述竭力讓自己的眼神從桔年的手上移開,他剛才的反應幾乎是本能,根本沒有經過大腦,說出來之後就後悔了。他平素最要麵子,重儀態,從不在同事,尤其是手下麵前失態,於是清咳了兩聲,轉而對那年輕人和緩地補了句,“小心點,不是你說口渴嗎?”
“嘿嘿。”那年輕人尷尬地笑了一聲,衝桔年說道,“對不起。”
“是我不小心。”桔年趕緊趁勢把水重新倒滿遞過去,這次非常順利,尤其是老胡,剛接過就喝了一大口。
韓述是最後一個從桔年手裏接過水杯的,兩人的指尖在小小紙杯交接時輕觸,桔年卻看到了韓述伸出來的右手手背上有一條醒目的紅痕,一直延伸到白色的袖口裏。
她露出略略驚訝的神情,韓述在接過水後飛快地將手一收,空出來的另一隻手輕輕地扯了扯衣袖。
這時唐業挽了件外套,走回了幾個人聚集的門口。
“好了。”說話的間隙,他仍單手握拳在嘴邊,側身斷斷續續地咳。
桔年眼神裏的哀求意味不由得更盛了幾分,她不是沒有經曆過審訊,所以更知道那過程的漫長和煎熬。
韓述用雙手捧著手裏的紙杯,她其實應該知道他多麼討厭紙杯的味道,但她不知道他更討厭端著紙杯時的小心翼翼—輕了,杯子就會脫手,重了,它又變了形狀,溢得一身狼藉,到底怎樣做才是對。
沒想到這時候老胡開口說了句:“韓科長啊,依我看,他這副樣子還是緩一緩為好,事情也不急在一時,反正他也跑不了。”
“是嗎?”韓述若有所思地應了一句,掃了唐業一眼,這才說道,“老胡說得也有道理,既然病得那麼重,今天先這樣吧。不過假如你聰明的話,就絕對不會想試著在這段時間內離開本市。”
“他不會的。”桔年心中一寬,求證似的看了唐業一眼,唐業輕輕點頭。
“我先去把車開過來。小曾我們先下去,哦,對了,韓科,你還有份文件在桌上別忘了。”
不等韓述收回置於唐業客廳桌上的文件,老胡和小曾已經下了樓。
“謝謝你,韓述。”唐業聲音虛弱,但語氣是由衷的。
“千萬別。”韓述譏誚地笑了起來,“有些事你心知肚明就好,我不是放過了你。說實話,我不知有多渴盼將你繩之於法的那一天。還有,我既然能查到江源廣利的葉秉文那筆錢是從你的海外賬戶轉移的,那麼找出以往的記錄也不是難事,你做了什麼你自己知道。但是,我告訴你唐業,你吃不下這筆錢,也扛不住,如果你不肯交代你後麵是誰,這個鍋足以壓死你。”
唐業說:“既然你們什麼都能查到,那我承不承認、交不交代又有什麼區別呢?”
韓述說:“那也是,雖然你不說,但我還真是查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比如說廣利的滕副總……”
唐業先前尚算平靜的臉頓時變得鐵青,胸口急劇地起伏著,但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你想知道嗎?”韓述惡作劇似的微微俯身對一側的桔年說。
桔年隻能假裝什麼都沒有聽見。
“我送你吧,韓檢察官。”桔年走出去,給韓述按了向下的電梯。
韓述看似欣然應允,走到她的身後,唐業的門緩緩掩上了。紅色的樓層數字跳躍著,眼看就要到達,韓述方才麵對唐業的一絲絲得勝感覺也消失了,而桔年則心無旁騖地虔誠等待著電梯的到來。
“我知道……你認為我針對他……”韓述拉長了聲音,語調有些怪異,“不過也不奇怪,我幹媽也那麼認為……我在你們心中就是這樣小心眼的人,你就這麼想吧,無所謂。”
桔年卻回頭看了他一眼,文不對題地說:“你手怎麼了?”
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韓述竟然眼睛都紅了。他看著天花板,心想,真他媽沒用,但是,的的確確,真他媽委屈。
“又被抽了?”桔年用的是問句,但心中答案已八九不離十,從小到大,除了韓院長,還有誰能在韓公子手上抽出這麼一道?
韓述沒有回答。其實從她看見自己手上傷痕的那一瞬開始,雖然自尊讓他故意藏著遮著,可是他心中還是期盼著她能多看一眼,期盼著她能問一聲,因為老頭子下手很重,真的很痛。隻有她明白,他才值得。
“非明轉院的事情已經辦妥了,明天就轉。既然在這遇到你,今晚醫院那邊我就不去了。”
電梯門終於在眼前敞開,韓述逃也似的衝進裏麵,他害怕多待一秒,自己會在桔年麵前做出更丟臉的事情。
電梯護送著韓述徑直往下,出了大樓,老胡的車子已經在等,韓述這才發現自己手裏竟然還端著那紙杯!經過垃圾桶時,他狠狠地把水杯朝裏麵一扔,深呼吸,再深呼吸,麵色如常地朝車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