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當然。”大概是做了母親的緣故,這些年來鄭微也更能理解做母親的心。“你好好照顧她吧。”
“是啊,反正她也沒多少日子了。”陳孝正強笑道,“這是好事,她總算快要熬到和我爸團圓了。她自己好像能感覺到時日不多,前幾天又能零零散散記得些事,抓著我的手不停說,還是別離婚了,不會切黃瓜就不切吧,隻要我喜歡。她就要和我爸在一起了,不想我像她獨自過的那三十年一樣孤零零的。我說她糊塗,鄭微早就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媽媽了。她不信,說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你們倆是那麼好,我就算瞎了也看得出來。”
鄭微別開臉去,用麵頰輕輕蹭著阿寧軟軟的頭發,啞著聲音倉促地說:“你好好照顧她,她是病得太嚴重了。”
他還是那樣冷冷淡淡聽不出情緒波瀾的語調,“你知道她是怎麼發病的?春節回家的時候我和她大吵了一場,把家裏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她讓我要爭氣,我說我一直很爭氣,可爭氣會有幸福嗎?我的幸福去哪了?她在我砸東西的時候一直流眼淚,我覺得很解氣,好像這些年來是她逼得我成了這樣,然後我心裏就輕鬆了很多,雖然我明知道不是這樣。鄭微你……”
鄭微包裏的手機嗡嗡地響了起來,阿寧一聽就振奮了,“是爸爸,爸爸的電話。”
鄭微站起來走開幾步去接電話,可陳孝正還是隱隱約約能聽到她對話的聲音。
“……電話?沒有呀,我沒有撥你電話。哦,一定是剛才著急的時候按到了……沒為什麼著急……對,葬禮結束了,待會和老張吃飯……我的聲音?有嗎?可能是有點感冒了……沒踢被子……真的沒什麼,阿寧也很好……嗯,嗯,晚上給你電話,你先忙你的……”
她麵色有些泛紅地走了回來,站在車門邊上的人此時也徹底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克製,甚至是有些漠然地打量著她。
“你不是急著去醫院嗎?我也要走了。”鄭微拉著阿寧欲離去。
陳孝正不期然道:“他對你還是不錯的吧。”
鄭微笑笑。
“聽說林檢察長這次借調回來之後升遷有望,恐怕以後就要換個稱謂了。隻不過嫁給一個有本事的丈夫,風光之餘,難免要忍受分離之苦吧,他為了他的前途,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或許都離你千裏萬裏之遠。換句古語怎麼說,‘悔教夫婿覓封侯’?”
鄭微臉色一變,毫不猶豫地還以顏色,故意不緊不慢說道:“假如嫁給一個窩囊廢,雖然沒什麼出息,可他整天蠅營狗苟地盤算著,也未必能在身邊頂什麼用。”
“窩囊廢也有窩囊廢的好,頂不上什麼大用場,但至少妻子難產的時候能陪在她的床前,不會讓她一個人受罪。”
這是鄭微心中藏著的一個隱痛。林靜對她的好毋庸置疑,可這幾年他著實太忙了,鄭微預產期前的一個月他還因為緊急的公事出了趟差,偏偏那期間鄭微在家滑了一跤導致羊水提前破裂,雖說林靜的母親和保姆都在,及時將她送到醫院,可在那次分娩的過程中,她一直眼巴巴盼著他出現,可直到孩子降生後的幾個小時,她也度過危險期之後,林靜才披星戴月地趕到醫院。這個場景讓她常覺得後怕,醒過來不久鄭微就對林靜說,假如那一次她沒挺過去,說不定連他最後一麵都見不著,等到他回來的時候隻能看見蓋著白布的妻子。
林靜當時抱著她和孩子就哭了,事後也一直想要彌補她,就連孩子的名字也取為“予寧”,阿寧阿寧,他希望兒子能給鄭微帶來平安寧和。可他正值事業的黃金時期,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推著他往前、往前—不進則退,他又是個在事業上有野心的男人。鄭微也並非想把他捆死在身邊,隻不過當他有越來越多身不由己的工作和應酬,尤其是這半年來他借調到另一個省份,就算他盡可能地在每一個假期趕回來陪在他們母子身邊,可每當她獨自帶著孩子力不從心自己和自己生氣的時候,就難免有些難過。
鄭微不知道陳孝正是如何得知自己難產的事的,不過有老張這個大嘴巴在,好像也沒什麼說不過去的。她冷笑著對試圖從她的失落中收獲快感的那個人說:“你也太抬舉窩囊廢了,他守在妻兒身邊的時候,指不定算計著這兩人能賣多少錢?”
陳孝正聞言,隻顧垂首把玩手裏的鑰匙,過了一會又笑了笑道:“你又生氣了。你今天已經發了幾次脾氣,可就算你發怒的樣子也比裝傻的時候好上許多。這才像是我記得的那個鄭微。回到我們剛才的問題,我很好奇,對於一個女人而言,同樣是等待一個男人,一個窩囊廢和一個成功的男人,同樣讓她等,一個隻是三年,一個或許是一輩子。這兩者之間有區別嗎?”
“莫非你說的那個窩囊廢就是你自己?”鄭微毫不客氣地戳穿他。
他竟也沒有生氣,鑰匙在手裏轉得越來越快,“你還沒回答我,你的選擇有區別嗎?”
“你想知道我的答案,那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告訴我,直到今天,你覺得你為那座大廈所作出的取舍是錯誤的嗎?”
他抬頭正視著她,胸口急速地起伏著。
他剛才說她生氣了,他也好不到哪裏去。可到了這個時候,鄭微卻覺得他的臉在自己心中終於不再那麼模糊—他還是那個固執搭建想象中那座大廈的孩子,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可悲又可憐。
“不!”他們都聽見他清晰的回答。
鄭微釋然地笑了,“這也是我記憶中的那個陳孝正。你誠實的樣子比你矯情的時候要好上許多。”
“輪到你回答我了,我希望你也同樣誠實。”
鄭微說:“當然有區別。這和一個男人是否成功無關。我等他一輩子,但我知道我是他的一部分,但對於窩囊廢而言,我等他一個三年又一個三年,也永遠隻是他藍圖上可以修改的誤差。”
和老張兩口子共進的晚餐甚是愉快,回家的時候夜已深了。鄭微把車倒進車庫,解下阿寧身上的安全帶,發現他手裏還拽著什麼東西。
“兒子,你手裏藏著什麼?”
阿寧對她展開掌心,那隻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兩顆糖。
“糖是哪裏來的?”鄭微好奇地問。
“叔叔給的。”阿寧老老實實地回答。
“哪個叔叔?”鄭微麵露狐疑,以老張的個性,要送的話肯定送最大的一包糖果,而絕不僅僅是兩顆。“媽媽不是告訴過你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禮物?”
孩子急得說話都磕磕巴巴的,“阿寧說過不……不要,叔叔把阿、阿寧帶到小商店裏,買了好多好多東西,塞……塞我……拿不過來……阿寧就,就拿了兩個糖……”
鄭微恍然記起,她發現阿寧時,陳孝正車子停靠的不遠處是有那麼一個小便利店,多半隻是為殯儀館裏的員工和往來的人提供一些最起碼的生活用品,哪裏有什麼孩子需要和喜歡的東西。可她閉上眼睛,卻完全可以構想出那麼一個畫麵:他蹲在阿寧麵前,恨不得把所有能觸到的好東西塞到驚慌失措的孩子手裏,即使他一開始表現得對這個孩子毫不在意。
他們分別時回答對方的問題都那麼斬釘截鐵,可是在牽著阿寧慢慢朝家裏走的路上,鄭微不由想得出神,如果她再傻一點,如果她真的相信且等來了那個三年,現在她牽在手裏的會不會是另外一個孩子,有著不一樣的麵孔和不一樣的名字。
“媽媽,你為什麼不唱歌?”
過去每次走在深夜的停車場時,鄭微都會唱著歌給自己壯膽。她哼著不成調的曲子,低頭去看她小小的兒子。她是鄭微,所以沒有別的可能,她這一秒手心緊握的隻能是林靜給她的阿寧。
唱著唱著,電梯口好像就近了。
“媽媽,回不去了是件傷心的事嗎?”
她的阿寧總有問不完的問題,可這個突如其來且超過孩子年齡心智的疑問還是讓鄭微心裏咯噔一聲。
“怎麼這樣問?”
“今天照片上的老爺爺回不來了,所以他的老奶奶一直一直哭。”
“哦!”原來兒子說的是曾院長那悲痛欲絕的遺孀。她正想對兒子說點什麼,沒想到阿寧笑嘻嘻地接著往下說:“還有阿寧拿著糖的時候叔叔也一樣……媽媽你怎麼又不唱了?”
鄭微還來不及回答,電梯間有人走了出來。
然後她聽到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老遠就聽到你唱歌,難道感冒全都好了?”
鄭微笑著領著阿寧奔向來人—
“因為接下來輪到你爸爸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