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母本是平生就不受人恩惠,這時被媳婦扶著又坐到了火盆邊,也已經隻是感動,一言不發。

海妻平時就從不多說一句話,從不多走一步路,今日此情此景,見丈夫和婆母都一言不發,再忍不住咽著淚向丈夫的這兩個好友深深一福:“李先生、王大人待我一家如此厚恩,我們怎麼報答……”

“嫂夫人切莫說這樣見外的話。”王用汲答了一句,轉對那兩個長隨說道,“把這床被搬到海夫人房間去,其他東西都搬去廚房。”

跟他的那個長隨抱起了剩下的一床被遞給另一個長隨,那長隨抱著被子走了出去,這個長隨依然站在屋裏望著王用汲。

王用汲立刻知道他有事要說:“還有什麼事?”

那長隨:“回老爺,都察院來人了,通知老爺立刻去部院。”

王用汲:“知道什麼事嗎?”

那長隨:“好像是說,除了出京當差的,凡是在京的官員都要連夜給皇上上賀表。”

王用汲黯然搖了搖頭,不禁望向海瑞,又望向李時珍。

海瑞隻回望著他,沒有任何表示。

“你去吧。這裏有我。”李時珍卻叫他走。

王用汲輕歎了一聲,又望了一眼海瑞:“戶部大概還不知道你回了。”說著轉對海母雙手一拱:“太夫人,晚侄隻好失陪了。”

海母立刻站起了:“公事要緊,已經讓你受累了。”

王用汲又向海母拱手一揖,接著向李時珍一揖:“李先生受累了。”說著這才向門外走去,那長隨緊跟著他走去,王用汲卻邊走邊對那長隨說道:“你們兩個不用跟著我了,今天都留在這裏陪著李先生照看海老爺。”

海母和海妻都隨著送了出去。

李時珍的話在海家已是言聽必從,這天晚上,海母去了媳婦房間歇息,兩個隨從也被安排去了北麵西屋,生著火在那裏打盹聽候差遣。

一盆火,一把椅子,一件鬥篷大氅蓋在身上,李時珍麵對海瑞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拿著那把鐵鉗低著頭不停地撥弄著火盆裏的火,顯然心情十分複雜又十分沉重。

海瑞依然被子蓋著,人卻已經半坐著靠在床頭,緊緊地望著李時珍。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李時珍終於說話了,“你既決心上疏,舍身成仁,我擋不住你,誰也擋不住你。”

“那先生是讚成我上疏了!”海瑞緊接著問道。

“我可沒說讚成。”李時珍將火鉗一擱,抬頭望向海瑞,“上奏疏如同開醫方。上醫醫國,中醫醫人,下醫醫病。大明朝已然病入膏肓,你這道奏疏是想醫病,想醫人,還是想醫國?”

這是已經對上話了,海瑞兩眼閃出了光:“國因人病!醫病便是醫人,醫人才能醫國。”

“有些對症了。”李時珍眼中露出了讚許,“病根是什麼?”

海瑞:“視國為家,一人獨治,予取予奪,置百官如虛設,置天下蒼生於不顧。這就是病根!”

李時珍不禁在膝上拍了一掌:“說得好!說下去。”

海瑞:“一部華夏之史,夏朝和商朝便是隻有君王沒有百姓的天下。當時《尚書》有雲:‘時日曷喪?吾與汝俱亡!’可見民不聊生,天下百姓都有了與夏桀同歸於盡的心。商革夏命,前數百年還顧及天下蒼生,到了紂王,簡直視百姓如草芥,頃刻而亡。天生孔子,教仁者愛人。繼生孟子,道出了‘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萬古不變之至理。秦朝不尊孔孟,三世而亡。到了漢文帝真正明白了這個道理,恭行儉約,君臣共治,以民為本,我華夏才第一次真正有了清平盛世,史稱文景之治。唐太宗效之,與賢臣共治天下,又有了貞觀之治。之後,多少次改朝換代,凡是君臣共治、以民為本便天下太平,凡一君獨治,棄用賢臣,不顧民生,便衰世而亡。到了大明朝,我太祖高皇帝出身貧寒馬上得天下,猶知百姓之苦,懲貪治惡,輕徭薄賦,有德惠於天下。但也就是從太祖高皇帝種下了惡果,當時居然將孟子牌位搬出孔廟,便是不認同‘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治國至理。厲行一君獨治,置內閣視同仆人,設百官視同仇寇,說打就打,要殺便殺。授權柄於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將大明兩京一十三省視同朱姓一家之私產。傳至今日已曆一十一帝,尤以當今皇上為甚!二十餘年不上朝,名為玄修,暗操獨治。外用嚴黨,內用宦奴,一意搜刮天下民財。多少科甲出身的官員,有良知的拚了命去爭,都丟了命。無良知的官員幹脆逢君之惡,順諛皇上。皇室大貪,他們小貪,上下一心刮盡天下民財,可憐我大明百姓苦上加苦,有多少死於苛政,有多少死於饑寒!”

說到這裏海瑞的喉頭哽住了。

李時珍望著他也已然義憤之色激動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