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翰文也默默地在下首那把椅子上坐下了。
兩把椅子斜對著,就有了些促膝交談的味道。
“墨卿。”張居正這一聲呼喚和他此時的眼神一樣都充滿了誠摯。
高翰文抬起了頭,望向他。
張居正:“你是嘉靖三十五年那一科的吧?”
高翰文:“哪一科現在都是過眼煙雲了。”
張居正:“記得那一科,我也是考官,隻不過你的卷子在嚴世蕃那一房而已。好些事原都是身不由己。”
高翰文:“都過去了。有什麼吩咐張大人直說。沒有別的事,我們就此別過。”
張居正望著他:“‘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罷你的官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回去待一段時間,包在我的身上,總會召你回來的。”
“我和拙荊的命都是張大人救的,能活著走出京城已是萬幸。這裏我是再不會回來了。”高翰文站了起來,“平生皆被讀書誤,做什麼也比做官好。隻是現在落得個有家難歸,有國難投,這卻是沒有想到的。”
張居正也站了起來:“怎麼,家也回不去了?”
高翰文:“一樣的罪名,‘納妓為妻’。家父家母已經傳過話來了,生不許進高家的門,死不許葬高家的墳。回不去了。”
張居正也黯然了,想了想,又望向他:“這倒是我們也沒想到的。墨卿,上意卻是要將你遣返原籍。”
高翰文:“張大人如果真願意給晚生留一線生機,就請去掉這一句話,不要把我送回原籍。”
張居正立刻答道:“我可以去掉這句話,但你到哪裏去?”
高翰文:“浪跡天涯吧。”
張居正的臉肅然了:“那不行。張真人真經的那件事,有人還不會死心。你和尊夫人去到哪裏都牽動著朝局。聽我的安排,那就去浙江。趙貞吉、譚綸他們都在那裏,你們去那裏安全。”
說到這時,芸娘換上了行裝,披著一件擋寒的鬥篷,拎著一個包袱,懷裏還抱著一張用布囊套著的琴,從前廳後門出來了。
芸娘放下包袱,又放下琴囊,向張居正深深一福:“多謝張大人保全,我們願意去浙江。”
張居正這已是第三次見到芸娘了,對這個女人他雖然也曾經暗自驚豔,但對她的經曆卻曆來心存不屑,因此這時並不看她,隻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這時卻出奇地冷漠:“去哪裏都可以,就是不能去浙江!”
芸娘一愕,碰了一下高翰文的眼神,又低下眼去,怔在那裏。
張居正接言了,聲音顯出了強硬:“去哪裏都不行,隻能去浙江!”高翰文定定地望著他。
張居正掠了一眼芸娘,很快又望向高翰文,聲音緩和了些:“得失從來兩難。桃源芳草,遠離廟堂,墨卿,但願這是你的福分。”
高翰文默在那裏,芸娘怯怯地抬起目光望向他。
張居正:“不能再耽擱了,我送你們走。”說著親自走到前廳門邊,替他們開了門。
芸娘連忙拎起了包袱,又抱起了那張琴囊。
高翰文的目光立刻望向那張琴囊,芸娘從他的瞳仁中似乎又望見了隱隱閃出的火苗,顫了一下,將那張琴囊慢慢放回到桌上,隻拎著包袱走到高翰文身邊。
高翰文卻走到了桌邊抱起了那張琴囊:“走吧。”徑自向門外走去。
芸娘眼裏好感動,緊跟著他走了出去。
張居正輕歎了一聲,跨出門去。
明代的三法司,真正管官的衙門還屬都察院。無論每年對各級官員的考績,還是監督各級衙門的官風,都察院都有直接的參劾權和糾察權。除了左右都禦史、副都禦史,一般的禦史那也是見官大三級。
今天是明嘉靖四十一年正月十六,也就是真正的新年伊始,每年的這一天卯時,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和駐京的禦史照例都要來到這裏,發領都察院對各部衙門官員上一年的考績評定。這時的大堂裏已是紗帽攢攢,紅袍耀眼。
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天來的人陣營都十分分明。葉鏜、萬寀領著一群官員站在左邊,還有另一群官員站在右邊,誰也不看誰,大堂裏一片沉寂。
還有一點與往年截然不同的,今天第一個說話的並不是都察院的都禦史,而是高拱。他站在都禦史的身邊,望著站在兩側的正副堂官們:“諸位大人也許有些已經知道了,也許有些還不知道,都察院禦史鄒應龍參嚴嵩、嚴世蕃父子擅權誤國的奏疏皇上批了!”
二十年嚴黨冰山傾於一旦,盡管一早就有風聞,非嚴黨者猶心存疑慮,附嚴黨者則心存僥幸,現在聽到高拱當堂宣示,不啻天恩浩蕩,驚雷炸響!
站在右邊那些官員的無數雙目光立刻投了過來,興奮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