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石:“公公仔細想想。為了改稻為桑,先是毀堤淹田,後來又搞了個通倭大案,鬧到這種地步,嚴閣老、小閣老和裕王、徐、高、張他們,遲早在朝廷要決一死戰。那個時候,誰明白得越多誰越脫不了幹係。誰越是被瞞著,誰越沒有幹係。”

楊金水兩隻眼翻了上去,在那裏急劇地思索著。稍頃,倏地又望向了沈一石:“你是說一開始你打著織造局的燈籠假裝去買田,有意不讓我知道。讓我向朝廷奏一本,然後把糧借了,朝廷更會相信這個事從頭到尾我都不知道?”

沈一石:“這樣做是會給公公惹點麻煩,但大不了挨幾句訓斥。可最後,老祖宗和皇上心裏都明白,這一切都與公公無關。”

楊金水這一下心裏什麼都明白了,望著沈一石的目光便有些百感交集起來。接著,他望向了還在彈琴的芸娘:“甭彈了。你先出去。”

琴聲停了,芸娘慢慢站了起來,也不看二人,緩緩走了出去。

楊金水雙手捧起了沈一石麵前那杯酒,遞了過去:“我們這些人從小就沒了家。做了這號人,講的就是兩個字,對上麵要忠,交朋友要義。老沈,我沒有交錯你這個朋友。喝了它,再說。”

沈一石雙手接過酒杯,慢慢飲完,放下酒杯時,眼睛有些濕了。

楊金水神色也有些傷感了,歎了口氣:“這幾年跟著我,你也不容易。宮裏的生意是大,也不要繳稅,外麵都打量著你賺了多少錢。可你賠進去的比賺的不少。為了給我裝麵子,把芸娘也送了我。你賠了多少小心,擔了多少幹係,我今天全領會了。賞你點什麼東西吧你也不缺。這樣吧,今天你就把芸娘領回去。”

“公公。”沈一石的聲調突然高了起來,“芸娘我是絕不會再領回去了。公公在杭州一天她就伺候公公一天,公公回了宮,願意帶她走就帶她走。不願意帶她走,我就準備一份嫁妝,讓她挑個人嫁了。”

楊金水盯著他:“怎麼?嫌她跟了我幾年掉價了?”

沈一石立刻站了起來:“公公這樣說,我沈一石更是無地自容了。”

楊金水:“你和我什麼緣分?說高一點,你認我做幹爹,說低一點,我認你做兄弟。告訴你吧,我這次一回來就讓芸娘搬到外麵屋子去住了。名分也給她定了,做我的幹女兒。借這杯酒我們也把名分定了,你就做我的幹女婿吧。”

沈一石原就濕了的眼睛這時盈出了淚水:“公公真不嫌棄,我這就拜了幹爹吧。”說著撩起長衫跪了下去,磕了個頭。

楊金水望著他:“你嫌棄她了?”

沈一石抹了把眼淚站了起來:“幹爹領會錯了,是她嫌棄我。”

楊金水:“不會吧?”

沈一石:“她怎麼想我心裏比公公明白。她是看上那個高翰文了。”

“怎麼會?”楊金水一怔,“你們幾年的交情,你還養著她一家子,就這回她見了那個什麼高翰文一麵,就看上別人了?”

沈一石:“芸娘本是個心高的人,跟著我,她心裏憋屈。”

楊金水:“什麼心高?秦淮河盡出這樣的婊子!她要敢住著南京又想著北京,我第一個饒不了她。”

沈一石:“公公!這幾年她肯為了我伺候公公也不容易。念在這一點,您就真把她當女兒看吧。”

楊金水望著他,歎了口氣:“你這個人哪,吃虧。麵帶權謀,心肝腸子都是軟的。”

沈一石拿起水晶瓶給楊金水倒上了酒,雙手遞給楊金水,又給自己杯裏倒上了酒,端了起來:“這麼多年過來我也看空了。說句讓幹爹見怪的話,哪一天要是可以,我也願意斷了自己這條子孫根,隨公公到宮裏當差去。”

楊金水一愕:“怎麼可以這樣想!江南織造局這攤子事朝廷還得靠你。聽幹爹的,咱們過了這一坎,我向老祖宗說,給你請個正經的功名,管個鹽廠銅礦,好好幹下去,光宗耀祖。”

沈一石:“但願能有那一天。”

楊金水:“怎麼沒有那一天?我今天就給老祖宗上個本,把這件事從頭到尾說清楚。誰有功,誰有過,老祖宗心裏明白,皇上心裏也明白。咱們把糧賑了,全為給萬歲爺挽回麵子。可改稻為桑還得搞,怎麼搞,這團亂麻就讓他們扯去。我給你露個風,錦衣衛的人已經來了,事情會一件一件去查。改稻為桑要是被他們攪黃了,鄭泌昌、何茂才這兩個畜生,還有那個什麼高翰文、海瑞和王用汲,一個也跑不了!”

沈一石隻是默默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