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間牢房裏赫然坐著一個日本浪人!

那人手上腳上都帶著粗粗的鐐銬,身上卻穿著幹淨的絲綢和服,頭臉也刮得幹幹淨淨,露出了頭頂上隻有倭寇才有的那束發型!

“我們說話從來是算數的。”何茂才的聲音十分溫和,“兩年了,我們也沒殺你,也沒再殺你們的弟兄。每天都是要什麼便給什麼。你還有什麼不信的。”

“那是你們不敢不這樣。”那個日本人竟然一口流利的吳語,“不要忘了,你的前任就是在牢裏殺了我們的人,全家都被我們殺了。”

何茂才被他頂得眉一皺,語氣便也硬了:“話不像你說的那樣。你們既然那麼厲害,為什麼不去殺胡宗憲的全家,不去殺戚繼光的全家?”

那日本人眼中露出了凶光,立刻一掌,將席子上那張矮幾擊得垮裂成幾塊:“總有一天,胡宗憲、戚繼光全家都得死!”

幾個兵立刻握緊了槍,擋在何茂才身前。

“讓開。”何茂才叫開了那幾個兵,“話我都跟你說了,井上十四郎先生,你們東瀛人不是都講義氣嗎?以你一個人可以救你們十幾個弟兄,還可以得到那麼多絲綢。願意不願意,本官現在就等你一句話。”

那個井上十四郎調勻了呼吸,盤腿坐在席上,閉上了眼,顯然在那裏想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隻有牆上的火把偶爾發出“劈啪”的爆火聲。

“給我弄一條河豚來。”那個井上仍然閉著眼,卻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什麼?”何茂才沒聽清楚,轉頭問身邊的人,“他剛才說什麼?”

身邊的隊官:“回大人,他說叫我們給他弄一條河豚。”

何茂才:“給他去弄。”

那隊官:“大人,這麼晚了,到哪裏弄河豚去?”

何茂才:“去河道衙門。告訴他們,死也給我立刻弄一條河豚來!”

別院的賬房裏。沈一石神情十分嚴肅地將一摞賬冊往書案上一擺。

高翰文坐在那裏靜靜地望著他。

沈一石:“這裏沒有第三個人,我就鬥膽跟大人說了吧。這些賬冊連浙江巡撫都不能看。”

高翰文站了起來:“那我就不看了。”

沈一石依然十分平靜:“我也沒有叫大人看。”

高翰文望著他。

沈一石:“隻是有些事想讓大人知道,是為了大人,也是為了鄙人自己。一點私念而已。這點私念待會我會跟大人說,同不同意都在大人。”

高翰文更加緊緊地望住了他。

“這樣吧。”沈一石拿起了一本賬冊,“大人也不要看。我念,隻揀這兩年當中最緊要的幾處念,我呢隻當念給我自己聽。大人呢隻當沒聽見。”

高翰文神情這才凝肅起來,不禁又坐了下去,等聽他念。

沈一石翻開了賬冊:“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絲上市,六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趕織上等絲綢十萬匹,全數解送內廷針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應天布政使衙門、浙江布政使衙門遵上諭,以兩省稅銀購買上等絲綢五萬匹、中等絲綢十萬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萬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備皇上賞賜藩王官員和外藩使臣。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談二十萬匹絲綢貿易,折合現銀二百二十萬兩,悉數解送內廷司鑰庫。注:無需向戶部入賬。”

聽到這裏高翰文驚了,站了起來。

沈一石卻依然不看他,又拿起了另外一本賬冊,聲調依然十分平靜:“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禮監轉上諭,該年應天、浙江所產絲綢應貿與西洋諸商,上年所存十二萬匹絲綢悉數封存,待今年新產絲綢湊足五十萬匹,所貨白銀著押解戶部以補虧空。三月,又接司禮監轉上諭,將上年封存之十二萬匹絲綢特解十萬匹火速押運北京,賞裕王妃李侯家。”

高翰文驚在那裏,連呼吸都屏住了。

“就念這些吧。”沈一石將賬本輕輕放了回去,“按理說,南京、蘇州、杭州,三個織造坊,應天、浙江兩省那麼多作坊,每年產的絲綢,還有淞江等地的棉布,如果有一半用在國庫,也能充我大明全年三分之一的開銷。”

高翰文還是屏住呼吸,驚疑地望著沈一石。

沈一石:“可絲綿每年產,每年還缺。今年朝廷又提出每年還要增加三十萬匹的織量,這才有了改稻為桑的事情。聽了這些,大人應該知道怎樣才能當好這個差了。”

高翰文深望著他:“沈先生,你把這些告訴我為了什麼?”

沈一石:“剛才說了,一點私念而已。說句高攀的話,我想交大人這個朋友。”

高翰文又不語了,還是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