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鳴鼎食之家,況是相府,連夜都有報更的。這時報初更的梆聲從前院不遠處傳來了。一直躺在躺椅上的嚴嵩倏地睜開了眼:“是報更了嗎?”
鄢懋卿:“是,初更了。老爹,胡宗憲不會來了。”
嚴嵩的老眼中終於浮出了難得一見的傷感:“真正想不到的……懋卿,你說過人心似什麼來著?”
鄢懋卿:“人心似水。”
嚴嵩搖了搖頭:“水是往下流的,人心總是高了還想高啊……”
羅龍文和鄢懋卿目光一碰。
羅龍文:“明天卯時就要進宮,您老還是歇一會兒吧。”
嚴嵩:“不睡了,就在這裏,坐更待朝吧。”
揣著嚴世蕃叫自己抄的那份辭呈,胡宗憲在寅時正就離了賢良祠。卯時初,景陽鍾響了,他第一個就來到了西苑禁門朝房,在這裏等著嚴嵩和裕王。
遠遠地,一頂王轎和一頂抬輿來了!
胡宗憲茫然的兩眼這時露出了更加複雜更加痛苦的目光,皇上還沒見,這時卻要先見不能相見又不得不見的嚴嵩,還有那個理不清關係的裕王!
裕王的轎停下了,嚴嵩的抬輿也停下了。
按禮製,必須先叩見親王。胡宗憲就地跪了下來,目光中看見了裕王那金黃色王袍的下擺和繡著行龍的朝靴,便叩下頭去:“臣胡宗憲叩見裕王殿下!”
裕王站住了:“你辛苦了。”是那種想盡力示出安慰又不能過於親切的語調。
嚴嵩也被隨從攙著走過來了,胡宗憲就地轉了一下身子,向那兩雙腳的方向也叩了個頭:“屬下胡宗憲叩見閣老。”
嚴嵩漠漠地望了一眼他,語氣十分平淡:“不用了。覲見皇上吧。”
胡宗憲凜了一下,稍頃才答道:“是。”
他站起來時,裕王和嚴嵩已經進了西苑禁門朝房。
胡宗憲跟著也走進了西苑禁門朝房。
卯時正三人都被當值太監領到了玉熙宮。
裕王是有座位的,按親王規製,又是皇儲,坐在嘉靖下首的東邊;嚴嵩在七十五歲那年也已蒙特旨賞坐矮墩,坐在嘉靖下首的西邊;呂芳照例是站在嘉靖身邊稍稍靠後的位置。這樣一來,偌大的殿中,跪在那裏的就是胡宗憲一個人。
嘉靖依然是寬袍大袖的便服,不同的是,冬季穿的那身薄薄的絲綢,到了這夏季反而換成了厚厚的印九龍暗花的淞江棉布。照他自己的說法是因為常年修道打坐練成的正果,其實是常年服用道士們給他特製的冬燥夏涼的丹藥在起作用。這一點無人敢說破,反倒成了許多人逢迎的諛詞,和他自己受用的顯耀。
“胡宗憲。”嘉靖開口了。
“臣在。”胡宗憲盡力平靜地答道。
嘉靖:“一個四品的知府,一個四品的河道監管,兩個科甲正途的知縣,你舉手就殺了。好氣魄。”
胡宗憲一凜:“回皇上,依《大明律》,主修河道的官員河堤失修釀成災害等同丟城棄地。臣身為浙直總督掛兵部尚書銜,奉王命旗牌可就地正法。”
嘉靖:“可不可以先上奏朝廷然後依律正法?”
胡宗憲一怔:“回皇上,當然也可以。”
嘉靖:“這就有文章了。朕的記憶裏,你是個謹慎的人嘛,這一次不但先斬後奏,而且殺的既有小閣老的人,還有呂公公的人,你就不怕他們給你小鞋穿?”
這話一出,嚴嵩站起了:“回皇上的話,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明朝所有的官員都是朝廷的人。”
嘉靖:“朝廷也就是幾座宮殿幾座衙門罷了,飯還是分鍋吃的。裕王。”
裕王連忙站了起來:“兒臣在。”
嘉靖:“年初,你跟朕說你府裏那個做詹事的譚綸是個人才,想把他放到浙江去曆練曆練。現在曆練得怎麼樣了?”
裕王自然緊張了,想了一下,才答道:“回父皇,譚綸開始去是在胡宗憲總督署做參軍,現在在戚繼光的營裏幫著謀劃軍事。時日不久,談不上什麼建樹。”
嘉靖:“有建樹也不一定要在陣前斬將奪旗。敢為天下先還不是有建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