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那雙眼也正深深地望著他。

譚綸:“我不看了。”

胡宗憲:“為什麼?”

譚綸:“我知道得越多,你幹得會更難。”

胡宗憲不說話了,接著慢慢背過身去,那雙一直憔悴黯然的眼中這時閃出了淚星:“《左傳》上說‘君以此興,必以此亡’。我是嚴閣老重用的人,終有一天要跟著嚴閣老同落。哪一天大樹傾倒,總算還有個譚綸替我說幾句公道話。”

譚綸倏地站了起來,眼中也已經冒出了淚光。

“該說的都說了。”胡宗憲緊接著說道,“你也不要回京,這個時候有你在浙江,他們多少會有點顧忌。裕王爺是以參軍的身份推薦你來的,你這就到戚繼光軍營去。官府亂了,軍營不能再亂!”

“我現在就走。”譚綸抹了一把臉,疾步走了出去。

這裏也許能算是大明朝當時最大的絲綢織造作坊了。

一眼望去,一丈寬的織機,橫著就排了六架,中間還有一條能供兩個人並排通行的通道;沿通道走到底,一排排過去竟排著二十行織機!

每架織機都在織著不同顏色的絲帛,機織聲此起彼伏。

在這裏出現的楊金水、鄭泌昌和何茂才卻顯然心情很好,臉上都掛著微笑。

一個穿著藍色粗布長褂,腳蹬平底黑色布鞋的商人模樣卻又透著儒雅的人正微笑著陪著三人在通道中邊走邊看。

“老沈。”楊金水望向陪著他們的那個商人,“像現在這樣織,每天能出多少匹。”由於織機聲大,他那提高了的嗓門便顯得更加尖利。

那個被稱做老沈的便是當下專為江南織造局織供絲綢的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聽楊金水問他,也提高了聲調,答道:“現在是十二個時辰換兩班織。一張機每天能織六尺。”

“天天這樣織,一個這樣的作坊一年撐死了也就八千匹?”楊金水又尖聲問道。

“是。我二十五個作坊,就這樣織,每年也到不了二十萬匹。”沈一石做著手勢引領著三人,“請大人們去客廳談。”

一行人走進大廳,沈一石拍了一下掌,立刻便有無數的仆人端著茶具從兩側的小門裏輕步走到每個茶幾後擺設茶具。

這個客廳大概也算當時蘇杭一帶最大的客廳之一了。北牆上方隔著一張鑲大理石麵的紫檀木茶幾,兩旁各擺著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東西兩向卻一溜各擺著八把配著茶幾的紫檀木座椅。最難得的是地麵,一色的大理石,每塊上麵還鑲著雲石碎星!

沈一石微欠著身子,一伸手:“鄭大人陪楊公公上座吧。”

鄭泌昌:“你陪楊公公說話,你們坐上麵吧。”說著他已然在左邊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何茂才便在右邊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楊金水在正中左邊的椅子上一坐,接著手一擺:“恭敬不如從命。你是主人,就坐這兒吧。”

沈一石笑著又欠了一下身子:“好,我好向各位大人說事。”說著也就在正中右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同時出來四個幹練的男仆,提著四把鋥亮的銅壺,輕步走到各人背後的茶幾邊,揭開蓋碗,銅壺一傾,幾條騰著熱氣的水線同時注進了各人的蓋碗裏。

一旗一槍碧綠的芽尖慢慢浮上了蓋碗水麵,都豎著浮在那裏。

楊金水的鼻子將茶碗裏飄來的茶香深吸了一下:“這茶不錯!”

沈一石笑著:“今年第一茬的獅峰龍井,趕在夜裏露芽的時候采的。”

楊金水和鄭泌昌、何茂才都端起了茶碗輕輕啜了一口。

“好。”鄭泌昌讚道。

“是頂尖的上品。”何茂才跟著讚道。

沈一石歉意地笑笑:“產得少,給呂公公和閣老、小閣老各準備了兩斤,各位大人委屈點,每人準備了一斤。”

楊金水去端茶碗,卻發現沈一石的茶碗裏是一碗白水:“你自己呢?”

沈一石笑著道:“老習慣了,喜歡喝白水。”

“你看是不?都是跟自己過不去的人。”楊金水將茶碗又放向茶幾,笑望向沈一石,“二十五座作坊,三千架織機,十幾萬畝桑田,還有上百家的綢緞行、茶葉行、瓷器行,整天喝白水吃齋,還穿著粗布衣服。你這個窮裝給誰看?”

沈一石:“賣油的娘子水梳頭。我的這些織機綢行可都是為織造局開的。哪一天楊公公瞧著我不順眼了,一腳踹了我,我照舊能活。”

“別價!”楊金水提高了聲調,“我敢踹你,嚴閣老和呂公公還不把我給殺了?”

沈一石一臉的肅穆:“言重,言重。”

楊金水也端正了麵容,聲音裏卻透著興奮:“咱們說正題吧。一年要多產三十萬匹,上麵打了招呼,十萬匹讓應天那邊的作坊幹,浙江的二十萬匹當然是你來幹。照這樣算來你至少還要增加三千架織機。蓋作坊,造織機也得要日子,你籌劃得怎麼樣了?”

沈一石點了下頭,又望了望鄭泌昌、何茂才:“朝廷交辦的事,累死了我也不敢耽誤。關口是桑田。沒有桑田供不了那麼多蠶絲,增了織機也增不了絲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