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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鴻雨一手提著笨重的書箱,一手提著滿網兜日常生活用品,背上背著棉被,臂彎裏掛著塑料袋,整個人已淹沒在行禮裏。隨著人流,走起路來,亦步亦趨,艱難而又困苦,通過剪票口時,隻好用嘴把船票遞向剪票員,剪票員皺下眉,接過票,有些許同情和疑惑,不知這個年輕人為什麼要帶這麼多東西上船。好不容易通過長廊踏上甲板,走進客艙,已是大汗淋瀝。解下縛在身上的大小物件,渾身一輕,踉踉蹌蹌,差點跌倒。蔡鴻雨邊抹著滿臉的汗水,邊尋找著和自己一道而來的校友梁結吾,原來,梁結吾就在不遠處的另一個大木柱旁,木柱四周都是座位,座位是木條鋪就的。原來,這個船艙裏,大多座位都是圍著大木柱的。
兩人把行禮攏到一處,才發現,原來,兩人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浸濕大半,船艙裏到處是人,充滿汗腥味,還好,艙裏地點大,盡管座位少,但哪裏都可以坐人,並不顯得擁擠。
汽笛一聲長鳴,機器轟響,客輪漸離岸邊,移向河心,轉而向下遊駛去。
昨天下午,學校宣布他們這批畢業生的分配去向時,蔡鴻雨以為他會被分配到家鄉所有縣的糧食部門,沒想到,被分配到離家兩百多裏路的淮東縣。之前,蔡鴻雨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縣,原來,這個縣就在淮河岸邊,淮河與縣城互相環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參加工作後,蔡鴻雨有時想,來淮東報到時,如果淮東不在準河岸邊,不能乘客輪,怎麼到淮東來呢?那樣,隻好要繞道管轄淮東縣的地區,從地區乘長途汽車過來了,那就不是一天可以過來的了。
如今,蔡鴻雨已在這裏工作二十多個頭年了。剛來這個縣城時,蔡鴻雨尚不足二十歲,今年已是四十開外,標準的人到中年。按理講,人到中年,正是人生事業的成熟期,可以好好地奮鬥一番,更上層樓,或處於事業的穩定期,可以安安穩穩地工作和生活,和大多數同齡人一樣,過著平凡的日子,享受著工作的快樂。然而,蔡鴻雨的生活卻不是這樣,他和這個縣的幾千糧食職工一道,下崗了。
蔡鴻雨想,如果早下崗,比如在自己年屆三十,或三十多歲時下崗,自己還可以自謀職業,說不定還能開創一番自己的事業。三十多歲,年輕呀,體力跟得上,精力也不差,工作經驗有,小孩小,父母年齡也不算大。問題是,三十多歲時,糧食部門風光依然,絲毫看不出有什麼危機,連端倪也看不出。那個時候,糧食係統是個多好的單位呀,全縣多少有頭有臉的人想進糧食部門,即便他們自己不想進糧食部門,也會千方百計地把自己的老婆孩子親屬安排到糧食部門。黨政機關,區鄉政府,那些年過半百,升遷無望的幹部,哪個不想調到糧食部門,因為,那時一個人調到糧食部門,就可以把全家安排到糧食企業,一人調來,老婆孩子都可安排。即使是那些退居二線的老幹部,也想著法子把組織關係轉移到糧食部門,把自己的晚年交給糧食部門,在糧食部門拿工資安穩,退休後不愁拿不到退休費,生病時,不愁報銷不掉醫藥費,就連住房,也比在其他部門,尤其是黨政部門好解決。
人到不惑,蔡鴻雨沒想到,就這麼的下崗了。蔡鴻雨是省糧校畢業的,與蔡鴻雨一道分來的校友中,有分到麵粉廠的,有分到糧食局機關的,有分到糧站的。如今,有的調回了老家,有的調到了黨政部門,有的呆在局機關裏,無下崗之憂,有的也如蔡鴻雨一樣下崗了,生活陷入無著狀態,正在想辦法呢。早在兩年前,一直呆在麵粉廠,後來當了廠長的梁結吾,在一次同學小聚上還說:“糧食局人多,誰都知道,以後肯定會有職工下崗的情況,不過,我覺得,就是有職工下崗,也不會下到我們。”言下之意是,我們在座的畢竟是有學曆的人,盡管學曆不高,也算專業人才,隻要糧食企業存在,我們就不會下崗。糧食企業怎麼可能倒閉?真的倒閉了,人們吃飯就真成問題了。國家不能讓糧食企業倒閉,尤其是糧站和糧食加工企業,不能倒閉。
蔡鴻雨和他的校友們一直認為,糧食部門不可能不存在,到什麼時候,人們也得吃飯,如是,糧食部門自然會永續經營下去。再說,糧食部門與國有商業和供銷社不同,商業與供銷可以民營,糧食則需國家控製。這些糧校畢業生們沒有多大的野心,即便有機會,也沒想著調出係統;他們覺得調出係統自己的專業就荒廢了,到一個不熟悉的行業去,自己就是外行,隻有在糧食部門工作,那才是內行,才能發揮專長。於是,蔡鴻雨他們抱定在糧食部門工作就要把本職工作做好的樸素願望,一心撲在工作上,決心為糧食事業奮鬥一生,直至退休。
然而,曆史總是喜歡和人們開玩笑,預計要發生的事情,卻常常不會發生,預計不會發生的事情,卻偏偏發生了,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九十年代中後期開始的糧食流通體製改革,打破了糧食係統固有的運營模式,統購統銷的糧食流通體製被打破,糧食企業被全麵推向市場,盡管在保護價收購農民餘糧上,糧食商業企業仍有優勢,但政策性收購份額越來越小,國家儲備糧在向大庫集中,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縣級以下國有糧食企業越發艱難,代之而起的民營糧食企業如雨後春筍,茁壯成長。一批優秀的糧食專業技術人員,下崗後轉向了民營糧食企業,大部分糧食職工與國有糧食企業脫離了關係,走向了社會,工齡買斷後,返聘到縣糧食收儲公司的職工已不足糧食係統職工總數的十分之一,且在逐漸流失。
糧改後,縣糧食局作為全縣糧食流通的宏觀調控部門,與糧企分離,縣糧食收儲公司是全縣唯一的國有糧食企業。蔡鴻雨被返聘到這個收儲公司,任辦公室負責人。蔡覺得,這個糧食收儲公司是國企,如今,在淮東,這可是全縣唯一的國有糧食企業,能呆在這麼個企業裏,也算是鳳凰涅槃,浴火重生了。盡管這個公司十分地不正規,管理比較亂,也沒明確各崗位員工發多少錢工資,蔡鴻雨也沒有在意,總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大亂到大治,那是需要一個過程的。比起幾千下崗失業的糧食職工來,自己已是十分幸運了,別的,就不要多想了,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糧改,對蔡鴻雨這些被公司返聘的糧食職工來說,隻是虛驚一場罷了,未來,公司員工的前途仍然是一片光明,說不定比原來還好。山窮水覆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說的就是糧改了。
公司成立不久,組織架構和人員到崗後,就到了午季收購大忙季節。午季收購,經過兩個半月的奮戰,總算告一段略,接下來,要準備秋季收購了。屈指算來,蔡鴻雨從陽春三月到午季收購,忙了三個多月,卻沒領到一個月的工資。公司成立時,公司領導曾說,每月隻能向職工發三百元工資,還是有許多職工爭著到公司上班。蔡鴻雨當初進公司時,也是十分感激公司經理的。
公司規模不大,會議很多,白天收購較忙,會議常常放在晚上開,一開就是兩三個小時,蔡鴻雨是負責辦公室工作的,手下沒有兵,就他一位,經常是晚上十點回到家,第二天早早到公司,把會議紀要打出來,會議紀要中的重要決定還要下發專門文件。那段時間,蔡鴻雨忙得不行,有點受不了,但蔡鴻雨有的是耐力,再苦再累,他也堅持得住,因為,不上班就等於沒有收入,就沒辦法養家糊口,何況家裏上有老下有小,正是用錢的時候呢。蔡鴻雨不明白的是,公司為什麼一拖三個月不發工資,難道就因為多數糧食下崗職工都想來公司上班,怕一發工資,下崗職工鬧事?蔡鴻雨想,反正,公司領導考慮問題要比我們周到全麵,不發可能有不發的理由,工資早晚會發。
此前,在糧改中,兩年多時間蔡鴻雨沒領到一分錢工資,到了新成立的公司,蔡以為終於可以領到工資了,不管領到多少,有總比沒有強,能按月領到工資,心裏就踏實。現實卻不是這樣,從春季忙到夏季,蔡一分錢工資沒領到,卻出了三四次禮,公司有年輕員工結婚,有職工子女考上大學,還有職工子女過十周,過六周,等等,都要出禮的。
蔡鴻雨是個要麵子的人,家裏再困難,也不會說出來,自己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可現在,蔡覺得快要垮下來了。以前,蔡鴻雨盡管沒富裕過,但蔡對錢看得不重,反正每月就那幾個錢,餓不死,撐不壞,更發不了財。這幾年則不一樣了,沒有了工資,危機感來了,在隔三岔五還能領到工資的那些年頭,蔡的危機感還沒有那麼強,現在,他實實在在感覺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日子不能這樣過了,得另想辦法。
巨大的經濟壓力縈繞心頭,卻不能對任何人說起,隻好全身心投入工作,來忘記這些煩心事,反正,公司才成立,需要做的事很多,尤其是文字性工作,決定、通知、意見、請示、會議紀要等等。蔡鴻雨完成初稿,公司經理俞晟昊把初稿一遍遍改動。公司經理既不想惹站長不快,又要樹立權威,一份兩頁紙的文件常常要改動四五遍,讓蔡鴻雨覺得無所適從,一度對自己的工作能力懷疑起來。
呆在公司無異於等死,公司迷漫著一股悲涼的氣氛,年輕點的科長站長們,稍有財務或經營工作經驗的,已在重找出路。蔡鴻雨第一次感覺到,這裏不是久留之地,這裏不能呆了,也呆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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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蔡鴻雨早年參加工作時,也是公務員,隻是那時對公務員還沒有明確的界定。中專畢業後,他本來可以分配到老家工作的,隻因為沒有給班主任提前說,沒有給班主任稍作表示,就被分配到這個沿淮縣城。那是八十年代初,機關和企業執行的是一個工資標準,也就是說,你在機關的工資和在企業的工資是一樣的,你行政二十四級,在這個縣城,哪裏拿的工資都是一樣的。蔡鴻雨中專畢業,任憑學校分配,學校把他分配到這個縣的糧食局,糧食局又把他分到麵粉廠。從此,蔡鴻雨覺得,自己也許得在這個麵粉廠奮鬥終身了。於是,他又開始了不懈努力,他天天利用業餘時間學習,學習如何在鐵皮上剪出沙克龍,如何設計風網,如何把清雜車間的鬥式提升機改成風管,提升糧食。
一個十九歲的農村青年,在八十年代初期,獨自呆在一個不到百人的麵粉廠裏,孤獨之感可想而知。不過,他畢竟是個中專生,在這個麵粉廠裏,也算是一個技術人才,對麵粉生產工藝流程熟悉,對車間裏的每道生產工序都不陌生。當時企業管理還是黨政不分,黨管全麵的領導體製,廠長費玉如是一位本科大學生,是糧食局工業股下派的,懂生產,是技術內行,在這個廠長指導下,蔡鴻雨做了大量的麵粉廠風網設計和技術改進工作,雖說這些工作都沒有最後付諸實施,卻花費了蔡鴻雨大量心血,增長了他的才幹。要知道,這些設計工作都是在他業餘時間完成的。平時,在工作中,他沒有時間做這些。
到這個麵粉廠後,蔡鴻雨並沒有像其他管理人員那樣,上常白班,坐辦公室,而是上三八製班。按費廠長的說法,是讓他到生產一線去,多鍛煉,多熟悉車間情況。他雖心裏不滿意,表麵上,還是十分熱心費廠長給他分配的工作。蔡鴻雨知道,自己在這個縣城舉目無親,不可能像當地年輕人那樣,有家裏罩著,事事不用自己煩心,他沒有這個條件,一切隻能靠自己。對費廠長給他分配的工作,不要說是三班倒,就是去打掃衛生,去洗刷廁所,蔡鴻雨也不會說二話。從小就聽話的他,不可能麵對領導給他的工作安排提出什麼反對意見,接受,是蔡鴻雨抱定的一個宗旨,一切聽領導的,一切接受領導安排;接受領導安排時,即使想不通,有意見,也不能有所表現,不僅不能表現在語言上,臉上也不能稍有表現,再不想做的事情,也要高高興興接受,讓領導不高興的事情,堅決不做,讓領導不舒服的話語,堅決不說。
蔡鴻雨先到清雜車間——這可是麵粉廠最髒最累的車間——推糧食包。一袋一百八十斤的小麥包,用兩輪小推車,一次推一包,推到下糧坑前,將手推車車把向上一抬,事先解開的麻袋口,順勢倒向下糧坑,一袋小麥就倒下了大半袋,然後,把小推車往後一拉,一隻手抓住麻袋的一個底角,往上一提,一袋小麥就倒了個幹淨。推包雖說很累,但對一個十九歲的小青年來說,盡管這個小青年個頭矮小,青瘦無比,但仍不是一個重體力活,一個班做下來,感覺不到累。畢竟蔡鴻雨是在農村成長的,小時候在家裏,農活沒少幹過。蔡鴻雨記得,八歲時,母親一早起來做飯,蔡鴻雨就幫著燒鍋了,蔡鴻雨燒的是帶風槍的土鍋,燃料是有煙煤或炭泥,煤摻些粘土加上水,和成糊狀,要和的既不能太稀,也不能太稠,比農村砌土牆時的泥稍稀,比泥牆麵時的泥稍稠即可。泥糊狀的燃煤不可能立馬引著火,需先用幹柴點火,幹柴著起來後,上麵加煤核,也即上次燒鍋時,未燒盡的煤的餘燼,待煤核燒著,變成紅色,這個時候再將糊狀燃煤加在其上,配著風槍的吹風,一會兒就把鍋底下的燃煤燒著燒旺了。蔡鴻雨記得,每天早上燒鍋時,他都要清理昨天燒過的鍋腔裏的灰燼,清理灰燼是個髒而累的活,要徹底彎下頭和腰,幾乎要睡倒在土鍋腔門口,一隻胳膊使勁往鍋腔爐條下邊的通道伸,直到能接觸到爐條下邊半球狀的碗底,碗底是空的,空的部分用一圓球狀泥團或石塊堵著,圓球比碗底圓洞稍大,放於圓洞之上,正好堵住碗底圓洞,平時燒掉的煤灰通過其上的爐條漏在這個碗裏,清理煤灰時,用手指頭頂住圓球,不斷向上頂著活動,煤灰就漏下了。
燒鍋是個髒活,蔡鴻雨八歲時就天天做著這個活,直到上初中時,還在做著。一鍋紅芋烀熟,要費不少時間,蔡鴻雨待烀熟一鍋紅芋,盛出一碗吃完後,就挎上書包,去學校上學了。
除了燒鍋,讓蔡記憶比較深刻的,就是割草拾糞了。割草是夏秋天的活,拾糞則是冬春天的活。夏秋天,高梁玉米地裏,黃豆地裏,山芋地裏,都是割草的好地方,尤其夏天,鑽進有一丈高的高梁地裏割草,風不透,悶熱無比,汗水和著泥水,那個熱呀,無法形容,隻是沒有中暑罷了。有時隻顧割草,一直往前,猛地一抬頭,發現麵前是一排土墳,頓時嚇的不知所措,隻能快快遠離,變一個方向繼續割草。一糞箕清草,少說也有二十多斤,一個十餘歲的孩子卻要背著走一二裏路,背到家或生產隊的牛棚。
至於說冬天拾糞,那更不是一件輕鬆事,往往是一大早天不亮就起來,在冰天雪地裏不斷尋找,看看哪裏有豬狗牛驢馬糞,當然有人糞也不會放過。有時為了拾到一糞箕糞,往往要跑好幾裏路。蔡鴻雨記得,他常常挎著糞箕,沿村北公路往北走,去撿拾驢糞。那個時候,用毛驢車上山拉石頭的人特別多,毛驢走在公路上,總會拉屎,如是,沿著公路,總會拾到糞。往往是一大早,天不亮就上公路拾糞,待拾到一糞箕糞,再背回到家裏時,就是一個大早上,這樣,一個來回有兩個多小時。然後,再匆匆吃點紅芋飯,挎上書包去上學。
現在,蔡鴻雨到工廠上班了,幹的是下糧坑推包的活,但比起在農村幹的那些活,還是輕鬆的。
推包雖說不太累,但這個活在麵粉廠沒幾個人願意幹。不怎麼累,那是對年輕人來說的,其實,推一天包下來,還是比較累的。第二,關鍵是髒,灰大,下糧坑,是麵粉廠最髒的所在,一袋小麥倒下去,一團灰塵升起來,像旋風一樣,撲麵而來,圍繞著你,挾裹著你,滲透著你,讓你喘不過氣來。如果是在夏天,則滿頭滿臉汗,汗與灰交織,如唱花臉的,讓人認不出你到底長啥樣。蔡鴻雨上班之時,正是畢業後的陽曆七月,不幹活尚且流汗的季節,別說幹活了。按蔡鴻雨的經驗,夏天上班,再髒也沒關係,下班後,衝個澡就行了。夏盡秋來,天漸漸冷了,天冷了,股股灰塵浸到頭發裏,脖子裏,袖口裏,褲管裏,就真是個問題。廠裏沒有澡堂,下班後不能洗澡,隻得回到自己的宿舍,草草地用毛巾一擦,上床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