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通道

獻給米哈伊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庫茲明

米·阿·庫茲明(1875—1936),俄羅斯詩人,象征派與阿克梅派代表人物之一。

在一棵老桑樹的樹蔭下,一個保姆靠著樹幹睡著了。一大團淺紫色的烏雲在路邊升起。草叢裏原本熱得直叫的螽斯突然不再發出聲響,兵營裏咚咚作響的軍鼓也瞬間消停。大地變得昏暗,世間仿佛也不再有生氣了,整個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往哪兒走?往哪兒走?” 一個精神有些錯亂的牧女掀動著被紮傷的嘴唇,扯著嗓門大叫起來。她拖著一條被壓傷了的腿,跟在一頭小公牛後邊,一甩一甩地揮舞著野枝條,出現在花園另一端的垃圾堆中。那是個長著苦茄子的荒涼地方,亂磚頭和壓壞了的鐵絲隨處堆著。昏暗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腐臭味。

不多久,她就消失不見了。

矮矮的麥茬一直延伸到天邊。烏雲朝被烤焦的麥茬掃了一眼,便像駿馬似的輕巧地揚起前蹄,直立了起來。烏雲悠遊地漫遊著。在它的下方,麥茬地繼續向前延伸,一直延伸到兵營的後麵。烏雲放下兩條前腿,平穩地穿過馬路,悄無聲息地沿著第四條軌道向前溜去。匍匐在地麵上的已經有些禿頂的灌木叢,沿著河岸追隨它而去。它們像流水一般流動,似乎在向它鞠躬致意。然而它並沒有搭理它們。

漿果和毛毛蟲熱糊塗了,紛紛從樹上掉下來。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滾落下來,鑽到保姆的圍裙裏去。這下它們不必再被曬得胡思亂想了。

一個小孩爬到水龍頭跟前。他已經爬了很久,還在繼續往前爬。

大雨終於落了下來。像要躲避漆黑的夜雨砸到它們身上似的,兩條鐵軌沿著彎彎曲曲的籬笆飛馳而去。當這個濕漉漉的夜晚開始用戲謔的語氣,氣喘籲籲地對你們喊著不要害怕時,當它說它的名字叫暴雨、愛情或者別的什麼時,我就會開始向你們講述事情的經過。被偷走的小男孩的父母晚上就洗幹淨了自己的凸紋布衣服。天色尚早。他們像要去打網球似的,穿著雪白的衣服,穿過黑暗的花園,走到標有站名的柱子跟前。就在這時,市內火車那突出的底盤從菜地後邊徐徐地開了出來。火車噴出來的黃色煙霧瞬間便遮沒了那家土耳其人開的糖果店。

他們要到碼頭去接一名海軍學校的學員。那個人曾經愛過她,而且現在仍舊是她丈夫的朋友。在獲得了艦長證書以後,他將在今天早晨抵達這座城市。

丈夫急切地想把自己初為人父的深切感受告訴這位朋友,這種強烈的感覺到現在還沒有完全冷卻。經常發生這樣的情況:一件並不複雜的事情,卻能使你強烈地感受到某個特殊的意義和某種前所未有的魅力。這事對你來說是如此新鮮,就像一個人剛剛周遊了世界,極大地開闊了眼界,有很多話急於傾吐一樣。你能感覺到,在即將到來的會麵中,他也隻不過是你的聽眾而已,而你那滔滔不絕的話語定會使他大為震驚。

她與丈夫相反。她就像急於入水的鐵錨,想要聽一聽那忙碌的港口上傳來的鐵器亂撞的叮當聲,看一看那帶有三個煙囪的巨輪上的赭紅色鏽斑,以及像流水一般流淌著的糧食;她想要置身於天空、風帆和水兵服發出的清脆響亮的拍擊聲之下。兩人的心思是很不一樣的。

大雨滂沱,傾瀉而下。現在,我要開始做我允諾過的那件事了。核桃樹的樹枝在水渠上空咯吱咯吱作響,兩個人影在田野裏奔跑著。留著黑胡子的男人穿了一件綠色長衣,還戴著銀耳環。他抱著一個神情愉悅的小孩子。身旁女人的亂蓬蓬的長發正在風中飄飛。大雨滂沱,傾瀉而下。

原來,他早已被提升為海軍準尉了。

夜裏十一點,由市裏開出的最後一趟火車漸漸駛近車站。此前早已身心疲憊的火車在拐過彎道之後開始變得躁動不安起來。現在,它把整個林區的空氣連同樹葉、沙粒和露水滿滿當當地吸進了水箱裏。然後,它慢慢地停了下來。最後的一陣轟鳴過後,它終於沉靜了下來,耐心地等待著站裏的回應聲。終於,聲音從四麵八方的路上向它聚攏過來。與此同時,一位女士、一個男人和一個士兵——他們全都穿著白衣服——走過大道,拐進一條人行小徑,直到一個沾滿露水、好似耀眼的光輪一樣的屋頂從一片楊樹林後邊直接浮現在他們麵前。他們走到籬笆跟前,“砰”的一聲關上了籬笆門。這竟然沒有碰掉流水槽、屋脊或飛簷中的任何一樣東西,而它們此刻全都像發癢的耳環似的在籬笆門的吊環裏搖晃。與此同時,那鐵製的行星也隨著他們的靠近而漸漸沉入遠方。遠行的列車發出的轟隆聲忽而出人意料地尖利起來,忽而又全然聽不見了。它仿佛正偽裝出短暫的安靜,欺騙著自己和別人。終於,列車像一滴細小的肥皂水或雨點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後來人們弄清楚了。原來,那根本就不是火車的聲音,而是大海為了取悅自己而掀起的層層水浪。月光穿過大路邊緣,在站台的小樹上傾瀉而下。當你看到這個景象時,你會想起某位極其熟悉卻又時常被人們忘記名字的詩人經常描繪的那種場景。這樣的情景,經常在過聖誕節的時候被布置出來,呈現在孩子們的麵前。你還會想起,這樣的情景曾在你的夢裏出現過,那時候,它被叫做世界的盡頭。

沐浴著月光的門廊旁立著一個裝顏料的白桶,還有一把靠牆倒豎著的、粉刷牆壁用的刷子。這時,朝向花園的那扇窗突然被打開了。

“今天已經粉刷過了,”一個女人低聲說,“您注意到了嗎?咱們去吃晚飯吧。”

隨後又是一陣寂靜。這寂靜沒有持續多久,屋裏開始陷入一片混亂。

“怎麼啦?怎麼沒有了?不見了嗎?”一個男人和一個歇斯底裏的女人同時叫了起來。那男人的嗓音聽起來就如同鬆弛的琴弦發出來的噪音。

“是在樹下嗎?是在樹下嗎?馬上給我站起來!好好地講。別哭。看在基督的份上,請把我的手放開。天啊,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的托沙,托申卡

托沙的愛稱。!不許哭,不許哭!你親眼看見了?沒良心的東西,不要臉……可惡的東西!”他有點語無倫次了。痛苦的聲音彙聚到一處,又突然中斷了。這聲音在更遠的地方慢慢地響起,最後,一點兒也聽不見了。

黑夜即將退去,但離天大亮還有一段時間。此時,寂靜的大地上堆滿了噤聲的、幹草垛似的怪影。它們在安歇。怪影星羅棋布,但它們之間的間隔卻顯得比白天時更大,仿佛是為了好好地休息一下而舒展開了手腳。在它們之間的空地上,怕冷的草地在被露水濕透了的枯枝敗葉下喘著粗氣。這聲音輕微得幾乎聽不見。有時人們會發現,某個怪影原來就是一棵樹、一朵花或其他某種熟悉的東西。事實上,這些影影綽綽的堆積物多半是沒有名字的。它們略微有點頭暈,在這半昏迷的狀態中,它們未必會告訴你剛才是不是下過雨,現在是不是已經停了,抑或是即將要下雨,雨點馬上就要滴落下來了。它們總是不斷地被倒來倒去,用來從過去指向未來或者從未來指回過去。這種不確定性也就如同經常被人翻來覆去的沙漏中的沙粒。

在遙遠的田地的另一邊,隱隱約約閃現著三個人影。他們站在那裏,如同被黎明時的一陣風刮走的亞麻布料一樣,不知道會被刮到什麼地方去。在他們的對麵,大海那終將歸於沉寂的呼嘯聲喧騰起來。這四者隻能被從過去送到未來,卻永遠不會被送回來。而在同一時刻,那幾個身穿白衣服的人正不時地從一個地方奔跑到另一個地方。他們一會兒彎下身子,一會兒又直起腰。然後,他們又跳進坑裏躲起來。最後,他們走到了另一處田埂上。因為彼此離得很遠,他們相互吆喝著,向對方擺著手。這些信號每次都會被誤讀,所以他們不得不馬上換成另一種方式。這次,他們的手擺得更加急促,他們看上去也更加懊惱,但對方給出的卻仍舊是表示他們沒有看懂的信號。其實,他們的真實意思不過是不要返回原地、在找過的地方繼續尋找。這幾個人影的一係列動作給人的印象仿佛是,他們原本在夜裏打棒球,結果不小心把球打丟了,以至於他們不得不在一條條水溝裏找球,如果能找到,他們便會接著打下去。

空氣中沒有一絲風。看起來天就要亮了。望一眼這些被時斷時續的大風吹離大地的人,就可以想像到這樣的場景:風、黑暗和不安像一把斷了三個齒的黑梳子一樣梳理著林中的草地,在不斷的梳理中,林草變得原來越柔軟,越來越蓬鬆。

有這樣一個法則:那種經常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是永遠也不會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的。這個法則已經不止一次地被作家們援引過。它的確鑿性就在於,當朋友們還認得出我們時,我們便認為不幸是尚可補救的;可是,當我們意識到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不可補救時,朋友們就再也認不出我們了。仿佛是為了確證這一法則正確無誤似的,我們會變成另外一些人,一些仿佛命裏注定就該經受火刑或破產,遭受審判或進瘋人院的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