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夏天

那個夏天,

生命看上去仍舊關注個體;

那個夏天,愛比恨更容易、更自然。

一九一六年初,薩拉日前往索利卡姆斯克去投奔他的姐姐娜塔莎。在過去的十年裏,關於這個故事的零星碎片一直在我的腦海中盤旋。早幾年的時候,也就是革命爆發那會,這個故事中的一部分內容終於找到了印刷出版的機會。

讀者們最好忘掉早期的那些版本,不然,角色的最終命運會令你們倍感困惑的。我已經換掉了其中一些角色的名字。這些年來,他們的命運如同樹下的積雪一樣被隱藏著,現在,我終於發現了這些命運的歸宿。我晚些時候寫的詩體小說《重生》中的觀點和這篇散文中提到的觀點並沒有太大不同,二者都取材於同樣的生活體驗。

準確地說,薩拉日前往的地方,並不是索利卡姆斯克,而是奧斯列。在奧斯列,白色的高大建築群在河的對岸發著光。從來到這的第一天起,人們就可以很容易地從工廠的濱岸上、從醫生新漆的公寓的廚房裏抓住這個城市的命脈。這命脈包括這座城市的緣起、歸宿和大意。大教堂和政府辦公大樓裏,那些商用的石屋已經隨著軍火的爆炸而令人滿意地消失了。大量的粉末閃耀著,摩挲著。當這些粉末漸漸減少,當眼前的景象終於變成一個個整齊的方塊,河對岸的那些大場麵,那些可怕、怪異的伊萬手工藝品,那些閃爍著的、像新塗了油漆一樣的醫生家的窗戶,就都被攪和起來了。成袋的米色浮渣在木框子上展開,像是在紀念河對岸那不太友好的遠景。是的,它本該如此。住宅小區裏,那些沒被完全爆裂的柵欄看上去毫無用處。

在灌木叢裏,仿佛是為了幫助一群烏鴉,解凍以局部開裂的方式開始了。雪下那黑色的水坑似乎是由這荒僻的聲音孵化出來的。在威洛蒂,機車轉軌的哨聲與孩子們嬉戲的叫聲交替著。短柄小斧子砍向近處的建築上的植物,發出沉悶的聲響。這聲響使得那些聽流行管風琴的人也不由得分了心。這一切就像地處偏遠的工廠突然移動位置一樣富有吸引力。想像五個冒煙的帽子同時出現會是什麼樣的景象。比起它們發出的聲音,這可能更容易想像吧。馬在嘶叫,狗在狂吠。一群小公雞突然被衝亂了,它們刺耳地尖叫著,抖動著,活像停在喉嚨上的小甜點。柳樹林被看上去讓人感到昏昏欲睡的胡須裹著。由於雪在漂動,柳樹林就像豎起來了一樣,它看上去好像還有點憤怒。遠處是某條河的支流,上麵傳來了發電機的轟鳴聲。這斷斷續續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中氣不足,像喝醉了酒的人發出來的聲音,聽起來叫人不由得想發怒。在它們中間,用來形容冬天平原景象的那些孱弱又表意不清的句子卷曲著,憂鬱著,放肆著。烏拉爾山邊上的小山丘已經按著當地的習俗(也可能就是鄰近的村子裏的習俗)被周邊的某個平原藏匿起來了。

薩拉日在門口撞上了她的姐姐娜塔莎。當時,她正離開房間去屋子裏做點什麼事。她的身後站著一個裹著皮草外套、長著翹鼻子的女孩。見到薩拉日,娜塔莎把購物袋扔到窗台下,立刻就跑過來和她的兄弟寒暄、擁抱。此時,那個女孩一把抓過薩拉日的小提箱,踩著看上去寬鬆到晃蕩的靴子,像一陣風一樣走到公寓裏麵。她的身子完全傾斜著,就像一個被吊著的、正在轉動著的大圈環。她竟然沒有撞上飯廳裏的桌子!在被一連串的問題狂轟濫炸後,薩拉日的姐姐終於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他長高了,也變得更加瘦削了。很快,薩拉日開始笨拙地用喀山肥皂洗去那些髒兮兮的痕跡,這些痕跡都是由剛剛過去的、無眠的四十八個小時帶來的。然後,他刮了胡子。他的姐夫卡利亞津工作去了。娜塔莎從臥室裏拿出卡利亞津的剃須刀,當然也包括剃須刀的所有配件。這些東西讓薩拉日有些泄氣。明亮的飯廳裏散發出帶著善意的香腸味。長著十三個枝丫的棕櫚樹像攥著拳頭一樣,氣勢洶洶地壓在鋼琴的黑漆上。在它的重壓下,擰緊的黃銅燭台所發出的光芒就像受到了驚嚇一般。娜塔莎說:“我們從巴夏

高級官員的尊稱,置於姓名後。的前任那兒繼承了這一切。家具和公寓都是一體的。”她的話跌落到牛奶色的油布上,無可爭議地吸引著薩拉日的眼球。娜塔莎猶豫了一下,補充說:“我特別想聽聽你對孩子們的看法。以前,你隻在照片上見過他們。”

孩子們去散步了,隨時都有可能回來。

薩拉日靜下心來喝茶,順從地對著娜塔莎。他開始向她講起他們的母親那完全令人意外的離世。這是一件令他感到多麼震驚的事啊。那個夏天,她徘徊在鬼門關外。時至今日,她的死仍舊令薩拉日感到無比恐懼,即使薩拉日當時已經多次去探望她了。

“當然,那是在你考試之前。他們都寫信告訴我了。”娜塔莎插話說。

“啊,是的。”他接著話頭說道。他幾乎被嗆了一下。“是的,我去參加考試了。為了能讓自己統統過關,我當時費了很大勁。但是現在,大學裏的那些時光已經被徹底地抹掉了,我的腦子就像被一塊抹布擦過了一樣。”

薩拉日揉著發黏的果肉,繼續用小口抿著玻璃杯。他主動告訴了娜塔莎一些事情。他告訴她,在她去莫斯科後的那個春天,他是怎樣準備考試的,繼而他又是如何不得不因為母親的病情而放下了所有的事情的。那時候,他曾計劃去彼得堡旅行,他還打算做點其它的事。他再次把一長串的清單重溫了一遍。而在這之後,也就是在冬季學期開始之前的那一個月裏,他又不得不把心思全放在工作上。從兒童時代起,他就不時地被別的事情分心,這是他的根深蒂固的一個習慣,對他來說,這也是所有困難中最難克服的部分。當他說“一鳥在手強過十鳥在林”時,他隱隱約約感到了不快。這是他們的父親在世時常說的一句格言,他的姐姐顯然無法完全參透它。她顯然也無法理解父親留在家族中的、那綿延不絕的暗示,而這種暗示對薩拉日來說卻具有特殊的意義。

“那,後來又怎麼了?”娜塔莎問,她急忙掩飾自己的無知。

“怎麼樣?什麼怎麼樣?每天,每天,我要做的就是跟上生活的腳步。就這樣。”他試圖讓她相信,沒有什麼快樂能讓生活中的角逐變得均衡起來。他曾經十分偶然地將這種角逐定義為“一刻不停地興高采烈”。對薩拉日來說,隻有某種智力遊戲才能幫他控製住這種與生俱來的誘惑,比如說音樂,從那時起被放棄的音樂。為了防止姐姐突然打斷他,薩拉日快速轉換了話題。在這中間,他甚至沒有用任何過渡性的語句。他告訴她,因為發生了戰爭,莫斯科正在經曆因為建築物激增而帶來的炙熱。起先,一些停下的工程又重新開工了。而現在,很多工程又停了下來,那些房子根本就不可能完工。

“為什麼?”她提出了異議,“你就沒感受到一點希望嗎?比如說,戰爭有可能會結束?”

薩拉日保持沉默,他在設想另外的景象。這裏就跟其它地方一樣,比起那些無法想像的和平景象,戰爭則是他們更頻繁地談論的話題,而且,卡利亞津一說起這個話題就會變得滔滔不絕。

突然,娜塔莎強烈地感受到了一個她不想看到的現象:薩拉日已能越來越嫻熟地、越來越成功地避開她的好奇心了。娜塔莎意識到,薩拉日已經疲憊不堪了,她建議薩拉日更衣睡覺去。就在這時,一陣鈴聲軟弱無力地響了起來,可能是孩子們回來了。薩拉日本想跟在姐姐身後,可是娜塔莎卻揮揮手向他低語了些什麼,隨後,娜塔莎便消失在臥室裏了。薩拉日走到窗戶旁邊,他把手背在背上,盯著空地發呆。

在高度心不在焉的狀態下,薩拉日完全沒覺察到隔壁房間裏正在釋放的憤怒。娜塔莎用盡最後一盎司力量抓住電話聽筒,她連珠炮似的將一大堆客氣話拋到他兄弟凝視著的那一片空氣中。在無盡的柵欄所延伸到的村子的盡頭,一個男人正邁著謹慎、沉重的步子向這裏走來。他之所以如此令人矚目,是因為在他行走的那條小路上,除了他根本就沒有別的人,那裏甚至連個鬼影都沒有。薩拉日機械地看著他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他看到村裏長滿樹的那些地方,來時他曾經過那片樹林。然後,他又看到了車站,看到了條凳支撐的板子上的那些臨時湊合的自助餐。他看到高過信號機的小山,還看到在積雪成堆的小山丘上,乘客們或閑逛,或狂跑,或擠來擠去。積雪成堆的小山丘也分開了寒冷的火車車廂和自助餐中那些熱氣騰騰的餡餅。

臥室裏正在發生著變化。電話那頭狂吼的尖叫聲停止了,娜塔莎仿佛解脫了一般,咳嗽了一下。她詢問她的襯衫要過多久才能好,並告訴對方應該怎樣縫它。

“你猜到他是誰了嗎?”她走進來,接過薩拉日那盤查的目光說道,“他是列莫赫,他在這裏的工廠裏做生意,整個晚上他都會和我們在一起。”

“列莫赫?你一直在對誰大吼大叫?”薩拉日用一種低沉的聲音打斷她,“你或許提醒了我。一個人在漫不經心地閑談,一個人獨自呆在房間裏,而另一個人則在另一個房間裏工作!想到這些就讓人難過,你應該告訴我你叫裁縫過來了。”

起先,這樣的誤解造成了一些不和諧,但很快大家就釋然了。結果就是,沒有其他人再待在臥室裏。那位坐在村莊另一端更為偏遠的辦公室裏的接線員切斷了電話,娜塔莎結束了與她的交流。

“一個可愛的女孩。”娜塔莎補充說,“她也是個裁縫。她說她今晚會來,但也不一定,她來這裏前還要去拜訪另一個地方。”

“你知道嗎,”薩拉日突然宣布道,“我想我真的該去休息了。”

“很好。”他的姐姐很痛快地同意了。她把他帶進一個房間。在得知薩拉日要來的那一天,這個房間就被準備好了。“他們能放你出來,我很驚訝。”在去房間的路上她評論道。娜塔莎瞥了一眼薩拉日,接著說道:“你一點都不跛。”

“是的。專家委員會一致認為我身上沒留下任何後遺症。你在做什麼?”他大叫道。薩拉日發現,她的姐姐正在扯下床罩,準備鋪上床單。“放在那裏吧,我自己會弄的,這些事情沒必要由你來幫我做。”

“好吧,隨你。”娜塔莎讓步了。娜塔莎像家庭主婦一樣在屋子裏瞥了一圈。然後,她站在門檻上說:“睡個好覺。放心,我不會讓他們弄出一丁點動靜的。萬一你睡過了,我們就不和你一起吃飯了,稍後會有人給你熱飯的。不過,你要是忘了列莫赫,那可就真的不能原諒了。他是一個非常值得尊敬的人,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而且,他在恰當的時候也非常熱情地問候過你了。”

“那麼,你覺得我該做些什麼呢?”薩拉日問道。“我從未見過他,如今我是第一次聽到他的大名。”

薩拉日還處在自己的思緒中,姐姐則用一種溫和而略帶責備的方式關上了門。

薩拉日脫下吊褲帶坐在床上。他解開了他的靴子帶。

把薩拉日帶來的那列火車也給韋勒帝克帶來了一位水手。在離開諾維克號魚雷艇後,他就上了岸。他的名字叫法蒂巴喬夫,他帶著他的小衣箱從車站直接奔向辦公室。在去辦公室的路上,他還親了在辦公室工作的某個雇員的親戚。然後,他大踏步地走向機械廠。他的腳步碾碎了路上的冰,濺起不小的水花。他的到來在機械廠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不過,在周圍擁擠的人群中,他並沒有發現他要找的那個人。很快他便得知,奧瑞珍涅夫已經到一個新建成的工場工作了。於是,他便以同樣的速度向第二援軍的那個營地進發了。不久,他就在位於窄軌鐵路分叉處的儲藏所後麵發現了第二援軍的營地。火車的軌道順著陡峭的斜坡的小卷邊令人厭惡地爬行著,它看上去明顯缺乏保護自己的能力,這讓人不由得感到擔心。森林的邊緣,一個裝備了來複槍的哨兵走來走去。法蒂巴喬夫放棄了公路,他直奔田間。他小步疾跑,翻過一個又一個小土丘,最後消失在由於夏天到來而變得腐臭的水溝間。

他爬上高地,木質的兵營就矗立在那裏。兵營裏不時吐出一口口水蒸氣,這是將它們與一般棚子分別開來的唯一特點。水蒸氣出現在這片由靜寂統領的地方,就像空曠的大地上出現了一團雪球。

“奧瑞珍涅夫!” 法蒂巴喬夫跑上台階。他用他的手掌猛砸著門柱。這時,休假的水手又開始哼哼起來。“奧瑞珍涅夫!”他繼續著先前的動作,並逐漸進入到建築物的裏麵。在那裏,幾個農民正拽著一個大口袋從一邊走到另一邊。一個馬達勃然大怒般地咆哮著,讓人感到十分不安。馬達的飛輪本該閃電般地運轉著,但是現在,它卻不動了。由於罩了一個寬鬆的罩子,馬達沒有暴露在露天裏。馬達的旁邊有一塊天氣預告板,除此之外,屋裏便別無它物了。馬達的下麵,連杆的杠杆正環繞著活塞瘋狂地轉動著。杠杆扭曲著沒入地板,就像蹲著的人猛拉回他那扭傷的腳一樣痛苦,整個建築物似乎都因為它而散發出讓人感到恐懼的氣息。

“你這是榨的什麼果汁?”新來者用歡迎跛腳懶漢的口氣問他。跛腳懶漢拖著萎縮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向前。

“葉廖姆卡!” 他被苦澀的、如同一大塊碎片一樣的咳嗽擊中了。而此時,那位類型化的人物剛好可以還擊。“氯仿!”奧瑞珍涅夫發出一種被酒精浸透後特有的沙啞聲音,這樣的聲音暗示出他患了結核病。隨後,一場新的發作再次帶來了一陣短促而尖利的咳嗽聲。咳嗽過後,奧瑞珍涅夫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

“瀝青攪拌機,那就是你!”水手熱情地叫著。他在等他朋友的這陣咳嗽發作過去。

但咳嗽並沒有結束。和其他人分開後,兩個韃靼人迅速地爬上了一個牆梯,他們開始從上麵把石灰倒進攪拌機裏。這帶來了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嘈雜聲,一時間,屋裏充滿了白色的石灰粉和四處飛揚的灰塵。在這團雲霧裏,法蒂巴喬夫開始大喊大叫,他抱怨辦事的人吞噬了他有限的時間,而他的日子似乎已經少得能數過來了。與此同時,他開始不停地催促他的朋友在他離開後去打獵。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法蒂巴喬夫已經在身體力行他的這一建議了。從下火車的那一刻起,他就在穿越開闊的空地了。

隨後,法蒂巴喬夫把時間花在了嘲笑學徒這件事上。那些學徒正等著工廠開始開啟和戰爭有關的工作,這樣,他們就會被人們想起來了。時間慢慢流逝,法蒂巴喬夫終於準備離開了。他提到了一件事。就在不久前,準確地說,是在聖誕節前,法蒂巴喬夫在一個德國人的雷區被雷炸到了,當時,他正揚帆要駛出芬蘭灣。不過,法蒂巴喬夫的這些話以及他提到的那些人,其實都是他編造出來的謊言,因為當時他在諾維克號上。諾維克號是艦隊裏的另一艘魚雷艇,他的工作就是訓練這艘魚雷艇的噴射裝置。

黃昏降臨了。霜凍在空氣裏彌漫著,水汽也被人們帶到了廚房裏。孩子們剛進來就被 “噓”聲趕走了。娜塔莎不時偷偷地靠在門上聽一下屋裏的動靜。其實,薩拉日並沒有睡著,他隻是假裝睡著罷了。外麵,暮色籠罩,屋子正漸漸走進夜晚。地板和提桶發出充滿質感的奴隸之歌。薩拉日想,當所有這些動靜都停下後,眼前這一切會以怎樣的方式消失在漸漸暗下去的光線中呢。他感到自己以前好像來過這裏。他認為自己已經休息好了,他覺得自己的精力已經充沛到可以和任何人討價還價了。照明燈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算是弄好了,它那神奇的感覺已經能被人們初步體會到了。它翻騰著,從一個地方擴展到另一個地方,發出低沉的聲響。它存在於孩子們那些“舅舅在哪裏”以及“他準備什麼時候離開”的詢問聲中,它存在於無辜被責罵的小貓瑪什卡那冷峻的目光中,它存在於一大堆充滿著母愛的勸告聲中。它在熱湯產生的水蒸氣的周圍橫衝直撞,在圍裙和盤子間輕拍著它的翅膀。由於沒遭到任何反抗和阻撓,這種感受既沒有被神經質的雙手卷成卷兒弄出門外,也沒有被迫在門外做著齊步走的動作。為了避免寒冷的空氣進到屋子裏,它急急忙忙地穿過了大門。過了不多久,也就是那個傍晚更晚些的時候,這種感受便體現在卡利亞津那突然闖入的聲音中了。他的手杖和厚重的膠鞋套發出低沉的聲音,在他十年的婚姻生活中,這聲音還從未被中斷過。

為了幫助睡眠,薩拉日倔強地描繪著一些常見於夏天的晚上的場景,他還聯想到經常與這些場景一起出現在眼前的那些東西。他知道,如果這樣的景象能夠被清晰地勾勒出來,而且他還能控製得住它們,那麼,他的眼睛就會被牢牢地抓住,而那時,他就會從頭到腳迅速地打起鼾來。然而,他躺在那裏已經很長時間了,七月的夜景依然在他眼前不斷浮現,睡意仍舊拒絕光顧他。事情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此時正是一九一四年的夏天,這是一個能使一切都變得躡手躡腳的夏天。這顯然打亂了薩拉日所有的盤算。在這個夏天,空洞的凝視已經不可能幫薩拉日達成心願了,這種凝視透過混濁的眼睛吸走了所有具有催眠作用的簡單思緒。現在的情況是,薩拉日真的開始思考了。他的回憶從一段跳到另一段。既然如此,那麼我們似乎也應該離開奧斯列的這間房間並讓精神好好地恍惚一會兒才對。

娜塔莎收到委托的地方正是奧斯列。那份清單因為帶著匆匆記下的簡短筆記和不時塗改的痕跡而變得有些難以辨認。一九一三年的春天,她走遍了整個莫斯科。然後,她在薩拉日家附近停了下來。現在,從建築木料的味道中,從周圍的嗡嗡聲中,從鄉村道路的路況中,薩拉日仍能想見娜塔莎當時不停奔波的情景。薩拉日能想見她一整天都不在卡索沃卡的房間裏,也能想起當時她試圖為之效勞的每一個人。在真正友好的關係中,工廠的雇員像家人一樣一起生活。丈夫的使命被委托給妻子,而娜塔莎在一九一三年的旅行也得到了官方的認可。廢話有可能變成現實,但這隻能出於一個原因,那就是:某個人把存在於廢話和現實之間的那根抽象鏈條聯係了起來。這根抽象的鏈條會毫無意外地產生在人群擁擠的地方。所謂擠滿了人的情況其實包含著這樣的場景:在一個極小的小島上,本來隔著三千公裏的人們,不得不穿過整個非文明的地帶,然後和各種不同文化程度的人聚集在一起。然而,這段抽象的鏈條最終卻因為旅行中產生的花費而被迫終結了。為了能從海洋事業中獲利,娜塔莎甚至從管理經營活動中獲取了力量,這種力量使她能夠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來協調、澄清那些微小的又具有相似性的誤解。這也是娜塔莎為什麼要經常去伊琳卡的原因。但是,她自己卻用一種具有歧義的方式來解釋這樣的拜訪。她把與之有關的電話用代表強調同時又非常滑稽的“引號”封裝起來。一方麵,它們可以被人們理解,另一方麵,這些引號又包含著“極其重要”之類的意義。在她閑暇的時候,尤其是在傍晚的時候,娜塔莎會拜訪居住在莫斯科的她自己的和她丈夫的朋友。

她和他們一起去戲院,和他們一起去音樂會。娜塔莎常以商務形象出現在那些娛樂場合裏,這情形就同她去伊琳卡的辦公樓時一樣。當然,這樣的形象是不允許有引號的。“過去”經常束縛住那些和她一起去莫斯科藝術劇院和科爾施劇院的人。在經曆過新時代的篩選後,每一個經曆過舊時代的人都可以從那些充滿熱情的解讀上感受到所謂的“過去”。“過去”仍舊是他們之間的那些關係的唯一證據。他們又相遇了,雖然他們曾經彼此遠離,但是現在,他們卻被重新焊接起來了。現在,他們正積極從事著不同的職業。在他們中間,有些人是醫生,有些人是工程師,有些人是律師,而另外一些人,即那些沒能及時更新被臨時中斷的研究的人,則繼續在《俄羅斯世界》的辦公室裏工作。他們都有家庭。除了那些從事文學的人外,他們還都有孩子。當然,不可能所有的人都一樣,但至少,他們在生活著,不是在熙熙攘攘的地方,就是在不同的街道中。為了拜訪他們中的一個人,娜塔莎要步行穿過從克索沃卡亞到沃索維真卡的電車車站,而要是再拜訪另外一個人,她又要沿著卡澤那亞和卡莫尓斯基再向前走。她要沿著一個個越發強勁有力的彎曲著的街道,走過一個又一個碎布市場。

應該這樣說,在娜塔莎的旅行中,她很少聽到有關“過去”的討論,除了在喬瑞伍斯基大街的時候。在那兒舉行的音樂會上,契訶夫的作品會被朗誦,而歌手們也會陸續登場。娜塔莎不得不在參加義演音樂會之前就打電話給她的朋友們。在好朋友的梳妝盒中,娜塔莎找到了少女時代獨有的那種紅色的領帶。在這樣的場合中,娜塔莎的記憶開始放縱起來。她的朋友們已經完成了穿衣打扮。他們轉過身去背對著鏡子,複活的鏡像在鏡子裏浮現出來。包括她朋友的丈夫在內,鏡子裏總共有三個人。當時正值春天,綠色的空氣像玻璃一樣冷峻,而他們卻不約而同地投進了這傍晚獨特的氛圍裏。誰也沒有提到“過去”,在內心深處,他們相信革命還會再來的。出於尚且能被我們的時代允許的這種自我欺騙,他們想像著革命重新開始的情景。在他們看來,這種周而複始的循環就如同一個一度暫停,然後又重新上演且角色固定的戲劇。也就是說,到那時,他們中所有的人都將重操舊業。這種幻覺非常自然地深植於他們共有的天性之中,也存在於他們的假想之中。他們都抱定了這樣的一個觀點:考驗這些幸存者的信仰是非常有必要的,而這樣做的目的則是為了能鞏固這種信仰的完整性。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普通俄羅斯人對生活的看法造就了他們對革命的怪異想法,而唯一能令他們感到迷惑的,則是那些能專業而又靈巧地處理此項事業的人究竟何時才能出現,他們可能是精神飽滿的臨時誌願者,也可能是決定獻身於此的專職人員。

像所有其他人一樣,娜塔莎堅信,她年輕時所擁有的那種承載著精湛技藝的特質隻是被暫時延誤了而已,這種特質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從她身上溜走。這種信仰也能解釋娜塔莎性格中的所有缺陷,包括她那過度的自我肯定。隻有在她完全無視自己的缺點的時候,這種性格特征才會被弱化一下,而此時,娜塔莎性格中那種毫無目的的正義感和善解人意也能被解釋清楚。這些特點從精神上啟發著她,照亮著她,就像一束用不完的光。同時,這種性格也使她在遇到事情的時候能表現出一種不與任何人相同的反應。

娜塔莎從親戚那兒聽說,薩拉日身上發生了點什麼事。她想到了所有的可能,從薩拉日的舊情人奧爾加開始,到奧爾加開開心心地嫁給一個工程師結束。她並沒有問弟弟任何問題,但她卻像極了一個能鼓舞人、影響人的智者。娜塔莎把她這種處理問題的能力歸功於她所屬的那個階層所特有的一種優良品質。她沒有詢問薩拉日,她覺得薩拉日應該主動把自己的事情告訴她,而她此刻也應該化身為敏感而細膩的關懷者,從而讓薩拉日心甘情願地向她敞開心扉。娜塔莎正等待薩拉日自己打破沉默,她聲稱她有權突然聽到他向她承認點什麼。她用一種非常專業的、不耐煩的態度等待著。在她兄弟這件事上,娜塔莎既考慮到了自由戀愛的因素和因循守舊的婚姻契約,也想到了激動人心的心靈碰撞和自我感覺良好的強大權力。天啊,這幾乎就是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

安德烈耶夫(1871—1919),俄國小說家、戲劇家、戲劇理論家。

作品的全部,娜塔莎必將因此而遭到嘲笑,在那些嘲笑者中,當然也包括薩拉日。同時,有約束感的陳腐之氣比不加約束的、機智活潑的愚蠢行為更加強烈地影響到了薩拉日。而且,他一旦失控,他的姐姐就會用她自己的方式解釋他所有的拐彎抹角。從薩拉日極不情願遺漏的那些內容中,娜塔莎可以推想到一點,那就是,那些關於情侶的一切猜想其實都錯了。但是,她的勝利感卻變得更加強烈了,因為,從現在開始,上麵那些最具吸引力的記錄隻能增加一些戲劇性因素,而這種戲劇性因素對於娜塔莎來說又非常必要。對於她來說,被比她晚出生五年又幾個月的兄弟疏遠是一種必然的結果。她明白無誤地注意到,薩拉日沒有流露出天生愚蠢或者淘氣的傾向。戲劇性,這個娜塔莎和她的朋友頻繁使用的詞,竟是唯一一個沒能從她兄弟的詞彙中聽到的詞。

薩拉日成功地通過了最後一門功課的考試。煩心事終於落到身後去了,他如釋重負。薩拉日開始在大街上閑逛,他興奮地凝視著四周。一個年輕的依茲沃特克人正坐在駕駛員位置的另一邊,他滿不在乎地等待著來自寬敞的廣場的召喚。抬高的長筒靴子分開了他的長袍,他瞥了一眼馬下一到二英尺的地方,他已經完全屈服在那明亮的五月的空氣中了。一匹長著灰色斑點的母馬和他一樣無精打采,它令人生厭地站在柱子那兒,和依茲沃特克人一樣呈現出鬆弛而舒適的姿態。鋪滿圓石的街道發出低沉的聲音,正是這聲音強行把它帶到那兒的。在弓形的柱子下麵,它被套上了馬具。周邊所有的東西都好像在效仿他們。幹淨的鵝卵石星羅棋布,路緣石和路燈如同街道的鑲邊一般,鼓起的路麵宛如一份有飾章的文件。在未被春日占滿的不眠之夜,房子毅然矗立,它們就像站在一個由四個輪胎支撐起的彈性底座上。薩拉日看了看四周。柵欄後麵,一扇笨重的門懶散地掛在灰暗、破敗的東西上麵,那扇門在他尚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就曾被關上,不同的是,那時它隻是像關禁閉一樣被暫時關上,而現在,它則被永遠地關上了。薩拉日走回了家。姍姍來遲的落日帶來了刺骨的寒冷,涼意突如其來,好像要把尼克茨卡亞街折斷了一樣。冷若冰霜的紫色緊緊地握住岩石。薩拉日感到無比窘迫,他甚至無心瞥一眼匆匆而過的行人。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都已寫在他的臉上了。從他臉上竄出的微笑,那跟莫斯科此刻的生活一樣昂貴的微笑,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表情。

第二天,薩拉日去拜訪他的一位朋友。由於此人在一所女子中學教課,所以他能比一般人更敏感地覺察到別人身上正在發生著的變化。這個人曾在某個冬天向薩拉日提到樹立“標杆”的問題,那時,他們正站在一所位於巴薩馬拉雅大街的私立中學裏。這個所謂的“標杆”指的其實是文學老師和心理學老師所能達到的某種造詣。通常情況下,隻有到了退休的時候,他們才有可能達到這樣的高度。

薩拉日無法忍受學校裏教授的那些文學和心理學。除此之外,薩拉日還清楚地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在一所女子中學裏教課,因為,當麵對一群女孩子時,他會無緣無故地出汗。顯然,這對別人也沒有任何好處。當被多門考試帶來的興奮和緊張搞得筋疲力盡之後,他反倒放鬆了下來。薩拉日終於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來度過每一天、每一個小時了。薩拉日看到,有人在去學校的路上打破了一罐果醬。那時,帶毛的、苦澀的果子打著滾,和整座城市一起搖擺起來。在這些果子粗暴的搖晃中,薩拉日也放鬆了自己。在這樣的心境下,他閑逛到了布列琴卡的一個十字路口,那裏是他那位教師朋友的臨時居所。

在那裏,整間房子都被一個巨大的教練場圍著,與外界徹底隔離開來。在這裏,你可以強烈地感受到由明目張膽帶來的新鮮感和廣闊感,它們正在擴張,讓人感到十分揪心。比起剛才走在大街上,現在這種感覺更為強烈,因為在大街上你可能會看見很多你不想看到的東西,比如糞便,比如幹草。薩拉日的目光掃過一間彌漫著煙霧、充斥著嘮叨聲的房間,這個房間竟是由一個三條腿的路燈支撐住的。隨後,他匆匆走進巴斯馬納亞街的暮色中,走進院長夫人那無比沉悶的談話中。豎立著的枝椏發出嘎吱一聲,它的下麵竟然隱藏著一個鮮為人知的大花園,那裏布滿了私立女子學校特有的那種銀鼠色的地線。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地線早就被人們談論過了。

在過去的幾個星期裏,薩拉日的生活忽然發生了一個轉向——他的生活朝著慵懶的方向轉去了。薩拉日發現自己住在一個公館裏,他當上了弗列森家的家庭教師。他們給薩拉日提供食宿,給了他一份比中學教師多兩倍的薪水。除此之外,他還在教室旁邊獲得了一間有著三個窗子的大房間。忙完學生的事務後,薩拉日就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閑暇時光了。他幾乎被給予了弗列森家的一切權力,當然,教士服除外。在以前的生活中,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受到生活的愜意。這樣看來,他確實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在吃過茶、看過書之後,薩拉日戴一頂柔軟的帽子從大理石門廳裏走出來。他走到了街道上,走到了由陽光新烤出來的炙熱當中。街道上,兩條勉強平行的人行道著急地伸向廣場,鞭打聲在街道的轉角處響起來。這裏是薩莫特克區。除了經常在鄰居家遇見的那些角色外,薩拉日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散步時邂逅了兩個“熟人”。第一個人是一個正在馬路對麵散步的年輕人。在某個值得紀念的夜晚,在巴茲家,這個年輕人就曾經出現過。當時,他和哥哥在一起,他的哥哥是一位工程師。當時,他向薩拉日談起了自己的人生規劃。他說,在讀完商科後,他要去服兵役,但是他還不能確定他是自願去報名還是等到征兵的時候再去。如今,這個年輕人已經穿上了誌願兵的製服。這讓薩拉日頗為尷尬,因此他沒做停留,隻是向對方點了點頭。同樣,這位誌願兵也沒有停下,這大概是因為,雖然遠在街道的另一邊,但他仍舊感覺到了薩拉日的尷尬。薩拉日不知道他們兄弟兩人的姓氏,因為他們還沒被正式介紹過。而且,薩拉日的記憶也有些模糊了,他隻記得哥哥是個非常自信的人,或許還是位成功人士,而弟弟看上去則更內向一些,他的為人好像也更好一些。

另一次邂逅發生在街道的同一側,薩拉日碰到了一個長得結實、本性善良的人。他是彼得堡一家雜誌社的編輯,他的名字叫卡瓦林卡。他知道薩拉日所從事的工作,並且對此十分讚賞。除此之外,他還十分樂意接受來自薩拉日的某些幫助,即由幾個先前令人十分欽佩的怪人來更新一下他對文學的見解。當說到如同裝了水泵一樣源源不斷的能量或者其它一些類似的廢話時,他總能保持一成不變的微笑。這種微笑是他的特征之一,但這個特征使他看上去好像一直都在探尋某種滑稽的情境。為了避開薩拉日那些禮貌的詢問,他開始反問薩拉日。他問他現在正在做些什麼。可是,當他談到弗列森公館的時候,薩拉日卻開始回擊他。為了防止出現意外,薩拉日甚至撒起謊來。他說他正在創作一個新故事。如果卡瓦林卡問及故事的細節,薩拉日將立即在腦海中展開創作。

但是,卡瓦林卡並沒有這樣問。取而代之的是,卡瓦林卡約薩拉日一個月後再見,也就是他下一次去莫斯科的時候再見。當時,卡瓦林卡還沒來得及停下腳步,他就想起了和他同住在那間空蕩蕩的公寓裏的朋友,也想起了一些關於他們的事情。他在一張紙上草草地寫下他們的住址,薩拉日看也沒看就接了過來。他把那張紙折了四下,然後把它塞進馬甲的口袋中。卡瓦林卡自始至終都帶著他那具有反諷意味的、標誌性的笑容,但這笑容隻是一份笑容,它無法向薩拉日傳遞出更多的信息,因為它隻是卡瓦林卡本人不可分割的一個部分而已。

為了離開這位真誠的祝願者,為了避開和他同行的尷尬,薩拉日決定繞道返回公館。然而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這個人卻以十分確定而熟練的音符自然而然地結束了談話。突然,一陣旋風掠過薩拉日的頭頂,這讓他倍感驚奇。這已成為他首要關注的事了,但他沒有注意到,這其實並不是風,而是他想像中的那個故事的延續。剛剛發生的邂逅已漸漸退去了顏色,這個故事也在漸漸收尾。薩拉日也沒意識到,這個故事的主題其實就是他極易被自己的想法啟發,極易被自己的想法影響。薩拉日的感情已經被攪動起來了。他突然感到,周圍的事物竟是如此地美好,在學業、工作和其它方麵,他竟是如此地成功。

薩拉日在弗列森家擔任家庭教師期間,弗列森一家經曆了一係列變故。這些變故,有的是薩拉日到來之前就已孕育的,有的則注定會繼續生發下去。薩拉日到來之前,弗列森和他的妻子就已經處在“交戰”狀態了。當時,他們劃出了各自的界線。樓下一大半的房間,包括入口處的門廳、育嬰室的右半部分以及薩拉日的日常活動區域,全部被弗列森先生占領著;而弗列森夫人則獲得了樓上的控製權,那裏,除了三間臥室和一間畫室外,帶龐貝式中庭的大舞廳、朝向兩邊的全部窗戶以及連帶著服務室的飯廳都歸她所有。

那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那年的正午是又溫暖又開胃。在滿滿的水蒸氣中,春天趕在日曆之前迅速蔓延,它開始煽動這一家人為暑假做準備了。弗列森家在圖拉省還有一處房產。此時,鎮上的公館裏還隻有穿堂風而已,那是由卡車和行李箱在溫暖的早晨抵達這裏而產生的。在公館的前門處,人們開始接待那些想在夏天租住房子的年輕小姐們、母親們。蒼老的手被人們殷勤地問候著,它就像昂貴的屍體奇跡般地回歸到了家人的懷抱。和新來的這些人在一起時,他們討論的話題是,石頭間吹過的風和徜徉在村舍間的吆喝聲。當站在前廳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們紛紛對亞曆山斯基的空氣質量表達充分的認可,他們覺得這裏的空氣格外地滋養人。他們也認可了這裏的美景,認為無論怎樣讚美它都不過分。順便說一句,這些評價還真沒言過其實。

庭院裏,人們正在拍打著地毯。油脂塊似的雲彩懸浮在花園的上空,憤怒的灰塵帶來的一縷青煙被放置在了油滑的天空上。空氣中好像充滿著將要到來的暴風雨。地毯上的灰塵覆蓋在看門人的頭上,並在那裏結了一層網。沿著看門人看天的方向望過去,人們無法看到注定有雨的確證。男仆萊文蒂沒有穿燕尾服,而是穿了件表麵光滑的夾克,胳膊下麵夾著一個拍東西的家夥。他穿過前廳來到院子裏。聞著石油精的氣味,聽著女士們的隻言片語,薩拉日意識到,公館已經在為即將到來的出行盛裝打扮了。它似乎隨時都可以跳進那滿滿一帳篷的月桂樹的下麵去,跳進那顫抖著的、又濕潤又溫熱的樺樹的枝椏下麵去。除了公館外,弗列森太太的朋友們也活躍起來了。她還沒說解散,他們就跑去別的地方了。

而那個安靜的“她”卻隻想找一個新環境,在這個新環境裏,她希望自己可以不在工作日露麵。她的名字叫安娜·阿裏爾德·特恩斯基伍德。為了省事,這家人一般都叫她阿裏爾德夫人。她是丹麥人,由於總是穿著黑色,她總是給人一種又沮喪又奇怪的感覺。也正因此,別人很難在她不想暴露自己的情況下充分地讀懂她。

阿裏爾德夫人精確地撐住了自己。她穿著一件寬大的裙子,頭發像一個幫凶似的被高高的發結盤著。在“強製孤立自己”的想法的引導下,她正大步流星地斜穿過門廳。她總是帶著同情的神情對薩拉日微笑著。

這一天終於不知不覺地到來了。薩拉日被學生崇拜著,而弗列森及其家人也用最友好的方式(無法判斷誰的方式更好一些)收拾著由他們造成的殘局。他們心情不錯,他們盡情地分享著那些在私下裏被傳來傳去的風言風語,他們要和薩拉日一起放縱一下自己。薩拉日追著一隻貓,從院子裏來到花園裏。花園的小徑上撒滿了掉落的丁香花瓣。好像隻有兩三朵丁香花從頭開到了尾,它們經受住了樹蔭下的灌木的摧殘。在這些丁香樹下,阿裏爾德夫人坐在那裏寫著些什麼。她的雙肘放在桌子上,頭則朝向另一邊。一枝落了灰的泰德海德花輕輕地在丁香樹下搖晃著,它徒勞地探出頭來,仿佛隻是為了能看清她到底在寫些什麼。路堵住了外麵的世界,堵住了本應帶給她的那些信,也堵住了給她送信的通信員,而立在她那栗色頭發上的發結似乎也因此倍受傷害。一堆拆開的信放在桌上,跟一些紡織物混在一起。天空中遊過輕輕的雲,遊過丁香和筆記的顏色。天空呈現出鋼鐵般的灰色,天氣漸漸變冷了。聽到腳步聲,阿裏爾德夫人小心地吸幹了信上的墨跡,然後平靜地抬起了頭。一把鐵製的花園椅緊挨著她坐著的那把長椅,薩拉日在上麵坐了下來。他們之間,發生了下麵的對話,用的是德語:

“我知道契訶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阿裏爾德夫人說道。她的胳膊彎曲著繞過長椅的椅背,她直勾勾地看著薩拉日說:“我來俄羅斯隻有五個月的時間。你們比法國人還要糟糕,為了能把一個女人獨特的生活方式講通,你們竟然將產生這種生活方式的原因歸結到她的那些個令人不愉快的小秘密上。在合法的光芒的照耀下,她就像是沒有光彩的花露水一樣。但是,當傷風敗俗的陰影被投射到屏幕上時,事情就變成另外一回事了。你們對投在屏幕上的剪影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你們甚至覺得觀看它本身就是一件物超所值的事。我還沒見過俄羅斯鄉下的景色,但是我卻在城市背陰的小胡同裏看到了你們的種種弱點。我發現,其實你們也沒有在過屬於自己的生活。你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在人群中竭盡全力地爭取著自己的分量,而這種分量無非就是讓你們看上去和別人不一樣而已,在丹麥,人們就不這樣。等等,我還沒有說完……”

她注意到一堆丁香花正落在她的信上。於是,她把頭轉向了和薩拉日相反的方向。她非常認真地把它們吹開,這一動作隻耽誤了一小會而已。她接過剛才的話頭繼續說道:

“去年春天,也就是五月份的時候,我失去了我的丈夫。他死的時候還很年輕,才三十二歲。他曾經是一位牧師。”

“請聽我說。”薩拉日打斷了她的話。他現在很想說點什麼,那應該和他實際所說的有點不一樣。“我讀過易卜生,但我還是不能理解您。僅僅從一個家庭就判定一個國家,這樣是有失公允的。”

“啊?您這是什麼意思?您是指弗列森一家嗎?您不應該這樣看我,您對我應該有更好的看法才對。比起我,您顯然離錯誤更近一些,我馬上就能證明給您看。您是不是覺得他們是基督徒,並且向我們隱瞞了這一點?”

“胡說!你都是從哪兒聽到這些的?”

“您是多麼地善於觀察啊!但是,這一點我真的十分確定,或許,我正是因此才無法克服討厭他們的情緒的。請不要跑題。”她激動起來,她沒有給薩拉日任何解釋的機會。薩拉日想,如果追溯到父親的血統關係,令阿裏爾德夫人如此討厭的那種血統其實也在他的靜脈中流淌著,當然,你無法在這座公館裏尋找到它的痕跡。按照他原來的想法,倒是有一個名字能消除這一血統所帶來的那種厭惡感,而且,這個名字還能打破她的那些關於“荒淫好色就是十足的托爾斯泰”的想法。對,正是托爾斯泰,這個令所有俄羅斯人都值得驕傲的名字。

“這不是重點。”她不耐煩地插嘴說道,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結束這場爭論。她快速地把身子移到長椅的邊上,這樣她便離薩拉日更近了一些。“聽著!”她激動地叫著,並抓住了他的手,“你的任務就是看好哈利,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其實你不必在清晨的時候給他洗澡,而且,你也不用每天都向老人們彙報這些事。”

出人意料的是,薩拉日竟丟開了她的手。

“在柏林的時候,整個冬天都沒有人提到過這事。”她繼續說著,“我曾經去阿德隆旅館商議過具體的條款。當時我們說好,我將作為弗列森夫人的陪伴人被她雇傭,但我並不是她的女侍,不是嗎?這一點,在你——一個心智健全的、明事理的人——看來,應該是能理解的吧。先別說話。那個公告現在還貼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貼在一個陌生的國家裏。我同意了。你知道我是怎樣被騙的吧?我不知道弗列森夫人是怎麼引起我的注意的。一開始,我無法通過她的種種表現來判斷她的為人。但是,這一切很快就都變了。當到了邊境的另一邊,過了沃茲堡……不,等等,我還沒說完呢。那時,我是帶著我的丈夫去柏林做手術的。他就死在我的臂彎裏,我把他埋葬在那兒了。我沒有親戚。哦,這其實是句謊話,我還有一個親戚,下次再說他吧。那時,我的處境非常糟糕,我感到活著沒有任何意義。就在這時,忽然就有了這麼一個機會。我在報紙上讀到了它,驚喜得不得了。如果你能理解我當時的處境的話,你就能知道我對這個機會是多麼珍惜了。”

她把身子移到長椅的中間,但她的手還放在薩拉日那兒,她一直保持著這個寓意不明的姿勢。

弗列森夫人穿過玻璃回廊走進公館的廚房裏,女管家在後麵跟著她。薩拉日立刻就後悔了,他錯誤地領會了阿裏爾德夫人的姿勢的含義。她似乎並不想在別人麵前隱藏什麼,相反,她提高了音調,並用一種不自然的方式匆匆轉換了話題。她用帶著諷刺和鄙視的音調繼續宣布著什麼。但是,弗列森夫人顯然什麼也沒聽到。

“你、她還有哈利在樓上一起進餐。當有客人到來的時候,客人們也和他們一起進餐。當時,你曾經茫然地問我為什麼不在桌子旁邊。我親耳聽見他們說,我病了。這不假,我的偏頭痛的確經常發作。但是,你是否記得,那天吃過甜點後,在你和哈利胡鬧的時候——拜托,請不要像想起同性戀橋段似的點頭,我要說的並不是你沒有忘記的那個橋段。我要說的是,當你走進餐廳的時候,我羞愧得幾乎就要死了。他們向你解釋說,我更喜歡和女管家在門後的角落裏用餐——女管家才喜歡在角落裏用餐呢!我提到的這些事,不過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罷了。每天早晨,我必須參加那令人發指的‘重要’事務。比如,當孩子在澡盆裏洗澡時,我要站在她旁邊卷床單。在做完這些之後,我就筋疲力盡了,但是我還要繼續用布、刷子和多孔石給她揉這兒揉那兒。”突然,她用一種低沉的聲音做起總結來。她像剛跑完步一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她擦了擦她那張已漲得通紅的臉,轉向了薩拉日。

薩拉日繼續保持沉默。阿裏爾德夫人正從他那殉道者般的表情中猜測著她的話是否已經深深地觸動了他。

“不必安慰我,”她從長椅上站起來乞求道,“因為這並不是我真正想說的事情。我其實特別不想說德語。當我覺得我值得為你付出自己的自信時,我肯定會用不同的方式對待你的。不,不是用丹麥人的方式。”她停頓了一下,然後又用英語說道,“我們會成為朋友的,我肯定。”

薩拉日沒有告訴她,他其實是懂英文的。薩拉日也忘了,他本來是不該說英語的。他又說錯了話。但是,阿裏爾德夫人仍舊用英語溫暖而直白地提醒他。很快,她又用冷酷的口氣把它譯成了德語。她叫他不要忘記她告訴過他的那些事情,包括那些屏風和背陰的小巷。她說,她是斯堪的納維亞人,是個有信仰的女人,她不能忍受行為放縱的人。這聽起來既是請求也是警告,他必須牢記在心裏。

天氣冷得令人窒息。在語法學的幫助下,薩拉日正在漸漸拾起已經被他忽略了多時的英語。在就餐時,他和哈利經常走到樓上那間他們曾經踢著腳跟跳舞的舞廳,去等候阿裏爾德夫人。等她出現以後,他們會跟著她走進餐廳。阿裏爾德夫人通常比弗裏森夫人早到五到十分鍾。薩拉日會一直大聲地和這個丹麥女人交談,直到女主人的出現。然後,薩拉日會帶著明顯的歉意和阿裏爾德夫人分開。隨後,由弗列森夫人帶頭,另外三個人的行列會走進餐廳裏。他們越靠近門口,女主人的隊列就越向左邊散開。終於,他們的隊列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