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和青苔
風尚電影
作者:潔塵
2008年夏天,我去日本,關西地區就在京都和大阪兜了一圈,沒能去成奈良,抱憾離開,心中隱隱有痛。2014年夏天,我又去日本,去之前的首選心水之地就是奈良,而奈良的首選心水之處則是唐招提寺。
唐招提寺。鑒真和尚。向鑒真大師致敬!我16歲的兒子與我同行,他關於唐招提寺的關鍵詞就是鑒真。在鑒真的墓前,兒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讓我非常感動。公元754年,中國唐代高僧鑒真和尚第六次東渡日本終於成功,於天平寶字元年(757年)在奈良修建唐招提寺,成為日本律宗之祖。我們從小在課本上看熟了的那尊鑒真塑像就放置在唐招提寺的開山堂內,被尊為日本國寶。
但對於我來說,對於唐招提寺的情感觸發點不是鑒真,是由鬆尾芭蕉和文德斯引起的。
“綠葉滴翠,為師拂去眼中淚”。這首俳句,我二十多年前就熟讀於心,並由此引發對俳句的深慕,為芭蕉作於唐招提寺鑒真塑像前。現在,這首俳句牌立於唐招提寺內。
貞享四年(1687年),芭蕉從江戶回故鄉伊賀過年,翌年(1688年)偕友人遊覽奈良、大阪、須磨等地。陰曆四月八日,芭蕉來到唐招提寺,作下這首俳句,收入紀錄這次旅行的《笈之小文》。這次日本行,我隨身帶著2002年河北教育版的鄭民欽譯本的《奧州小道》一書,裏麵收入了《笈之小文》。芭蕉在其中寫道:“唐招提寺鑒真和尚來日時,於船上經受七十餘難,海風吹蝕,終至盲目。於此拜謁尊像。——我向尊師拜,采擷一片嫩葉來,輕將淚花揩。”前麵是詩題,後麵是俳句正文。但我更喜歡“為師拂去眼中淚”那個版本,隻是我已經忘了是誰的譯文了,一時又查不到出處。
我真是一個視覺係人,深藏於記憶之中的、不曾磨滅的、瞬間喚醒內心悸動的媒介,基本上都是視覺的,文字或者影像。來到唐招提寺,讓我激動的另一個人是文德斯。
電影導演中,我很喜歡德國導演維姆·文德斯,但最喜歡的他的片子不是劇情片,而是他的一部紀錄片《尋找小津》。2003年夏天,我去廣州出差,趕上了文德斯攝影作品中國巡展“地球表麵的圖畫”的最後一站。前兩站分別在北京和上海。
這個展覽裏,其中有幾幅是關於唐招提寺的,是文德斯2000年的作品。其中一幅就名曰《唐招提寺》,尺寸巨大,將近8平方米,以廣角拍唐招提寺的經堂。相當大規模的一個經堂,畫麵上一連串的木頭支柱呈兩排往深處延伸,不知所終。文德斯配詩道:“幾個世紀之前/居於此處的僧侶,/每個人都占用過/兩張塌塌米草席的空間。”另外一幅鏡頭一轉,到了唐招提寺的一個角落,定格下來為《生苔的地麵》,詩雲:“在唐招提寺的/園子裏,/有片隱秘的空地,/覆蓋著最柔軟的青苔。/我脫下鞋/行於其上。”我望著這兩幅作品發呆,想象自己的光腳踏上堪稱寬廣的塌塌米和青苔的感覺。那種感覺可能接近於一種虛無吧。我在展覽現場想象著一種我似乎可以感知的來自腳底的愉悅。
在唐招提寺,我找到了那片青苔之地。那些青苔都在。
不完全是空地,有一些樹,算是一個林子。樹與樹之間,青苔絨毛一般輕柔地覆蓋在地麵上。估計常年無人行於其上,因此青苔層層覆蓋,形成了一片相當厚實的植物地貌。
我之前就從來沒有想過要脫鞋踏上去。所謂腳底的愉悅,盡在想象之中就可以了。到了現場,我發現如果真的要脫鞋光腳踩上去,那是需要一種特別的勇氣的。那片青苔地是如此的厚實,如此的莊重,如此的綠,如此的嫵媚,它們高低起伏,儼然一片微型的高原丘陵,隱約而見的樹根匍匐其中,像河流。而人此時俯瞰著它們,有著天神的視角和憐憫之心。於是,我用眼光一遍遍地,行於其上,行於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