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辰氣笑不得。
年夜飯含笑不顧安子辰已訂好酒店,堅持要在家裏吃,按常例安子辰鼓大眼睛涮幾句:“又不要你掏錢”、“有本事你年年煮給我們吃啊”,含笑就不會吱聲了。可是,年三十,安父在,安子辰不敢也不願吼她。
更何況,安爸爸旗幟鮮明地支持含笑。他罵安子辰:“你有倆錢了心裏燒得慌是啵?”
含笑在父親背後衝他做鬼臉,宛如大仇得報般洋洋得意。
隻有三個人吃,而且,如今又是物質充裕的年代,隨時都可以買得到新鮮食品,所以,含笑的菜做得不多,卻樣樣都顯得出心思。大盤的鹵水拚盤,白灼基圍蝦,宮保雞丁,蒜蓉娃娃菜,最閃亮是那個魚頭火鍋,從下午就開始熬,到晚上端出來時,湯色稠白濃鬱,按含笑的要求,是每人先喝一碗湯。父親喝下去什麼感覺安子辰不知道,他那一口,從喉嚨直熨心髒,隨血液溫暖了身體最細微的毛孔。
安爸爸喝酒。含笑溫了支花雕,三人祝了年辭之後小杯喝下,他覺得不過癮,又讓安子辰開了瓶汾酒,一邊聊天一邊碰杯。喝得意興高漲,硬要抱出家裏的相冊箱給含笑看。
“這是小時候我們帶子辰去釣魚,小家夥傻頭傻腦的,魚還在鉤上就撲了上去,結果,淹得夠嗆,撈上來的時候,滿嘴都是水草。”
“這張是子辰買出租車時我們一家人在樓下照的。她媽臨死都還在說,這輩子能坐上兒子開的車,不虧。”
“這是子辰的爺爺奶奶,當年子辰媽生產時,奶奶已經快不行了,喘憋得是人都看得出她的難受卻還硬撐著不合眼,直到他爺爺湊到耳根前哄她:‘生了,是兒子’,這樣,他奶奶才咽下那口氣。十個小時後,子辰出世,他爺爺長舒口氣,說:‘我沒有騙她,我也可以,下去見她了’。不到兩個月,他爺爺……也去了。安家人……都是些隻求天上地下在一起的癡子。我當年……子辰媽抓著我的手,求我替她照顧子辰,替她看子辰娶媳婦、生孩子,替她聽孫子叫爺爺奶奶……。我知道,她,她就是要給我個活下去的念想……。”
相冊沒有按時間順序粘貼,安爸爸講解得也很紊亂,翻來覆去,漸漸把生命中承受已久的悲慟想放卸般擺置出來。含笑也不勸,帶著笑聽他說,其實心裏頗為羨慕他的憂傷,還能找著人傾述。
安子辰眼睛直直地看電視裏播的春節晚會。正在演個小品,他跟著嘿嘿地笑,似乎沒留意父親說些什麼,伸筷子夾雞丁,夾一粒掉一粒,索性,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用手抓著吃。
到後來,安爸爸酒意上湧,說話聲變成了咕嘟,含笑照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嗯聲應和。看見箱子裏有本小相冊,順手翻開,裏麵貼的是些學生照,主角全是個小女孩,在講台上朗誦詩、運動會上衝刺百米終點線、文藝表演照……,甚至,還有一張明顯是從校園三好學生光榮榜上撕下來的個人半身相。從黑白到彩色,從童稚到少女……。
“啪”的一聲,含笑合上相冊,她感覺那響聲尤如重錘擊胸,震得四肢百骸都痛,看安子辰父子,卻似乎什麼都沒聽見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她偷偷將那本相冊扔埋進箱子最底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