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南城舊事(四)(1 / 1)

約摸著得過了子時好久了,餓醒的虎子從床上偷偷爬了起來,溜進廚房裏,翻箱倒櫃。

也不知怎的,虎子娘問虎子,這麼晚回來吃沒吃的時候,心中還在想蠟燭的虎子鬼使神差的回了句吃了,做過功課才反應過來,自己肚子饑腸轆轆來著。

唉,空餘恨。

在灶裏翻出了兩個白麵饅頭,又放回去一個,偷偷摸了灶台上的蘸菜醬,一口饅頭一口蔥蘸醬,蹲在廚房根的虎子,好不快哉。

是日夜深,繁星閃爍,北鬥又飛回了廚房窗的外麵,鬥柄指東,天下皆春。

門外偶能聽見馬吐口水打哈欠的聲音,也能聽見風吹院中老樹枝條和新芽婆娑的聲音,甚至乎,聽得見月光照在井裏,叮咚如泉水的聲音。

虎子想起自己的大名,吳恙,還真是別來無恙啊,春天來得也別來無恙,冬去得也別來無恙。

又嚼了幾下嘴裏的饅頭和蔥,靠在門外牆根,緩緩蹲下,看著巷子另一端的深宅大院們,看著天上閃爍的星星。

河底漏了個洞,滿天星星隻顧著自己逃竄著,丟下孕育過自己的銀河。

……

當八歲的趙河北覺得自己已經是獨當一麵的少東家的時候,身邊的虎子還嗷嗷待哺著,趙河北這麼想來著。

悶聲悶語的虎子第二天叼著發麵餅出現在課堂上的時候,不免挨了身邊公子小姐們的白眼。

說著老饕們嘴下的陽春白雪,看虎子叼著的下裏巴人。

比如城東某官家的小姐姐,李若,輕輕攤開手帕裏包著的城南食麥仙清晨新烤出來的墨子酥。

比如城西某商戶家的小哥哥,錢多,從檀木盒子裏拿出若幹油紙包著的,城北百年老攤的驢肉火燒。

再比如,先生背著手,在窗外邊偷看著學堂裏的孩子們,邊掌著紫砂壺,拚命往嘴裏灌茶水,順順噎在嗓子眼的紅豆油炸糕……

來得起這個學堂的公子小姐們家中都算得上有頭有臉,又不是王侯子弟,但耳濡目染長輩的德行,奢靡風起就停不住來著。

“河北哥,早上剛蒸的發麵餅,我還帶了小鹹菜……”說著從書包裏往外要掏自己的瓶瓶罐罐。

當然,這種行為被趙河北勢如閃電般製止了,學堂裏還漫著麥子香奶香和紅豆香,虎子的鹹菜一出場,就像是猛虎下山般定將這些幹幹淨淨的小白兔們撲殺。

“哥不吃。”

趙河北緊捂著虎子放在書包裏的那隻手。

“你留著,哥晌午跟你吃。”

感歎一下自己的機智,趙河北慢慢撒開手,給了虎子一個堅定的眼神,幽幽退回,對,目不轉睛的退著回到自己的桌案旁坐下,看到虎子撤出了手,才轉身將自己的作業和書本拿出來,等一會先生批閱。

而最後一排的虎子繼續咬自己的發麵餅,等著先生……

都是七八歲的孩子來著,也要分個三六九等。

比如李若小姐,就是那上等,帶著上等圈子裏人談著誰家老爺又把誰家老爺的十七姨太當眾羞辱一番,談著哪家門客看哪家門客不順眼,夜裏拋了金標將追魂帖釘在大門之上……

比如錢多公子之流,算上那中等,笑罵著城南那落魄書生終於成了青樓狀元,又說起誰家館子出了個叫陽關三疊的菜……

再比如,趙河北帶著虎子等人在學堂外的院子裏,玩起了點兵點將……

而說到底,趙河北和虎子,到底還算不上入流,兩家也算不上入流。

不商不賈,盤做不大,錢掙不多。

虎子眼裏的用功讀書,又和公子小姐們的用功讀書不一樣。

雖說虎子媽想讓虎子做個識字的文化人,但清貧半生的人家,怎麼也會盼個功名加身,而公子小姐們的讀書,隻不過是各自父親在某些場合文人騷客之間,閑聊不落下乘。

說到底,起點和終點並非是人活一世的長度,反倒像是在終點與兒孫交接,讓他們追趕別人家的起點。

或者,跑進別人家的賽道上……

當然,虎子不懂,趙河北半懂不懂。

二人走在彷徨的回家路上,路邊河堤都露了河底的石頭,旁的垂楊也沒那麼明豔的偷著新綠,有時覺得早春和寒冬相比才是一場修行。

知寒冬凜冽,也知寒冬終去,知新春已至,卻不知新春何來。

因為啊,太北的地方,春脖子太短太短。

“已經有在河岸旁洗衣服的姑娘了。”

趙河北招呼著落在緊後麵的虎子,還當真般賞心悅目的看了看姑娘用袖口擦了擦額頭上汗,真當自己是能娶姑娘了的年紀,學著半大的小夥子背著手,想對著護城河吟詩一首。

虎子還在埋怨著,為什麼先生不能將學堂搬到城裏,也好過每日都從城裏成批成批的向城外拉七八歲大的公子小姐們,苦了自己這幫靠腳力的窮學生,趕著天亮出發,披著星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