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在離區食品站收購外貿豬還有一個多月的時候,四頭大豬就受到了特殊待遇,不但被強製關在了豬欄裏,而且每天晚上都能吃到張金鳳特意燒上的宵夜,隻是盼著它們能快點長肉。
扳著指頭,區食品站收購外貿豬的日子終於到來了。這一夜我很激動,半夜和陶招貴一起挑了兩頭相對比較大的豬,給它們單獨喂了南瓜粥。第二天,天還沒亮,又和張金鳳一起燒粥。粥燒好後,為了能讓豬多吃點,增加點斤兩,陶招貴特意在粥中放了點鹽,還沒有像往常一樣放米糠和青草,讓它們直接吃粥。
兩頭豬吃完張金鳳喂的純米粥,肚子已經鼓脹脹得像一麵鼓。抬頭看天,東方的啟明星亮亮的懸在半空,遠處山頭黑漆漆的天際,也漸漸地露出了點灰白,我的心也變得亮堂堂的。
陶招貴昨晚請好幫忙的兩個鄰居也到了,幾個人七手八腳的把兩頭吃得飽飽的豬捆得結結實實。按照習慣,出售的豬都要、用秤先稱一下,做到心裏有底,陶招貴也不例外。可是,兩頭豬秤下來,陶招貴的眉頭皺了起來。
兩頭代表著自行車票一角的豬,在陶招貴的忐忑,我的無限期盼中,被抬上鋼絲車。陶招貴對我說,你再去睡一會,等下起來別忘記到地裏把昨天割掉的芋艿葉子收回來喂豬。我說,我跟著你去,在路上可以幫你推推車。陶招貴還想說,張金鳳說,讓他去吧,到時候上下坡的時候,你也可以輕鬆些。陶招貴這才答應我跟著一起去。其實,我要跟著陶招貴去,隻是想讓自己為自行車票懸著的心踏實點。
區食品站在離家十多裏地的鎮上,等我跟著陶招貴拉著鋼絲車,盯著剛剛初升的太陽,沿著陡峭的山路,磕磕碰碰趕到食品站,食品站門口早排滿了等著出售的肉豬。我忽然發覺,我家那兩頭精心挑選出來,挺著大肚子,偶爾哼哼兩聲的豬,和那些大呼小叫的豬相比,純粹就是可憐的小不點。陶招貴背著手走了一圈,長長地歎息一聲,無精打采地在食品站門口找了個空地坐下,掏出煙,遞給坐他邊上一位和他年齡相差不大的男人,兩個從不熟悉的男人,因為賣豬,有了共同的話題。
一夜沒睡的我,借著暖暖的朝陽,開始像一條吃飽了嫩葉的大青蟲,懶懶地坐在鋼絲車的前端,手臂靠在車欄上。靠著,靠著,手臂一滑,撐在了其中一頭豬的脊背上,那被捆著的豬一驚,動了動,哼哼兩聲,也就不聲不響了。我枕著暖暖的豬身,竟然睡著了。等我醒來,太陽已經高高地掛在了頭頂,原本排在食品站門口長龍似地一長溜肉豬,早潰不成軍,東一頭,西一頭寂寞而無奈的散落著。我甩了甩有些麻木的手臂,走到依然坐在食品站門口台階上的陶招貴身邊,奇怪地問,爹,我們的豬怎麼還沒賣掉?
陶招貴站起身,用腳踢了下扔在地上的煙頭,沒有說話。正好,食品站裏出來一個矮胖胖的男人,手裏拎著一把剪刀,敞著懷,露出胸口一簇黑黑的胸毛,身上那件已經看不出底色的工作服下擺上,滿是黃黃綠綠的豬糞。他伸腳碾了一下剛剛吐在地上的濃痰,搖搖擺擺地走到那幾頭孤零零躺在地上的肉豬前,伸手在這頭豬的脖子上一摸,在那頭豬的肚子上一抓,然後拿起剪刀,刷刷刷,在豬毛上剪出幾道口子。
我問陶招貴,他在幹嗎?陶招貴盯著男人說,他在給豬定等級。我還想再問,男人已經走到鋼絲車邊,瞥了眼站在邊上抖索著手掏煙的陶招貴說,和你說過了,這豬不合格,怎麼還呆在這裏,可以回去了。陶招貴諂笑著把煙塞到他的手上,摸出火柴,給他點上。那人拎著剪刀,深深地吸了口,兩道青色煙霧,像兩根長長的蛔蟲,從他的鼻孔裏蜿蜒而出。等他再次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後,陶招貴低聲說,同誌,家裏急等錢用,求求你,開個口子,收了吧,等級低一點沒有關係。男人拿眼瞄了陶招貴一眼,陶招貴趕緊又遞上一根煙,男人推辭了一下,順手擱在左耳上,然後下定了決心似地說,要是稱重的人不收,我也沒有辦法。陶招貴連連點頭,那當然,那當然。男人沒有伸手在兩頭豬的脖子肚子上摸索,而是直接拿起剪刀,似乎很隨意地在豬毛上剪了幾道口子。緊張地站在邊上的陶招貴,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連聲說,謝謝,謝謝。
又一陣豬淒厲的嚎叫聲後,食品站門口隻有我家的豬沒有過磅了。陶招貴把鋼絲車拉到磅秤前,讓我撐穩鋼絲車的把手,小心解開係在鋼絲車上的繩子,用力把豬往磅秤邊上拉。
過磅稱重的是一個精瘦的女人,耷拉著一張臉,一副似醒非醒的模樣,一頭焦黃的頭發,亂亂的順著橄欖樣的腦袋披散在肩膀上。洗白了的藍大褂,看不到一絲豬糞。
陶招貴似乎沒化多大力氣,就把豬拖上磅秤,兩眼不敢亂眨地盯著秤砣和秤杆,完成了兩頭豬過磅稱重的莊嚴儀式。過磅完成,還沒等女人開口,陶招貴就急乎乎地拖過一頭豬,用勁解捆住豬蹄的繩子。剛解了一半,還站在磅秤前麵的女人尖利地叫了起來,喂,喂,誰讓你解開繩子了,這兩頭豬都不合格。陶招貴故意當做沒聽到,依舊低頭解著繩子,這下女人生氣了,她蹭蹭蹭地趕到陶招貴身邊,一把拉起還在俯身解繩的陶招貴,說你呢,兩頭豬都不合格,拉回去。陶招貴彎著腰,可憐兮兮地說,同誌,你就收了吧,家裏等著錢用。女人厭惡地揮舞著手,擋開陶招貴的手,去去去,趕緊把豬拉回去,就是放一年,我們依舊不收。
陶招貴還想懇求,女人已經顧自己走上高高的台子,嘭的一聲關上連著櫃台的小門,顧自己撥拉著算盤,再也不理台子下麵可憐兮兮仰著頭的陶招貴。
陶招貴手裏捏著一個繩頭,呆呆地看著躺在地上那頭已經被解了一半繩子的豬,眼睛濕濕的,過了許久,才伸出手,扯住豬耳朵,想把豬往鋼絲車上拉。可是,拉扯了半天,剛才還輕巧得一隻手就能把它們扯上磅秤的豬,現在竟然像榫在地上,不管怎麼用力,都無法拉動。我趕緊上前幫忙,依然沒能拉動。好在邊上有幾個賣掉了豬的男人好心幫忙,兩頭被食品站拒收的豬才回到了鋼絲車上。
回去的路顯得相當的漫長,太陽快走到頭頂了,沒吃早飯的肚子早餓得不行了,我和陶招貴依然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天越來越熱,陶招貴身上那件發黃了的大布襯衫,背部已經濕得被水潑了一樣,周邊還洇出白白的一圈鹽漬。
轉過一道山梁,村子遙遙相望,土牆黑瓦被一陣淡淡的炊煙籠罩著,細聽之下,還能聽到一陣淺淺的雞鳴犬吠聲。再也沒有力氣走路的我,扯著鋼絲車的車欄,想叫陶招貴停一下,歇一會。
還沒等我開口,剛才那頭被陶招貴解開了一半繩子,一路上不時掙紮一下的豬,終於順利地掙脫捆了它半天的繩子,掙紮著從鋼絲車上站起來。沒等我反應過來,它像運動員跨欄似的跳下鋼絲車,沿著路邊的山梁狂奔。和豬的奪命狂奔相比,剛才還癟縮縮沒有一絲力氣的陶招貴,現在突然像在腳上裝了彈簧,也飛奔著追過去。
跳下鋼絲車的豬一到地上,如逃出了樊籠的飛鳥,很快就找到了自由奔跑的感覺,沿著山梁,幸福地四處亂竄。陶招貴緊跟在豬的後麵,企圖找個機會抓住它,可是,在這雜草叢生的山梁上,陶招貴那裏是跑慣了山梁的豬的對手,很快,豬在陶招貴眼裏失去了影子。站住身喘著氣的陶招貴忽然醒悟過來,對我喊,你趕緊喚一下試試。我連忙在地上撿了塊小石頭,邊敲車欄,邊“妞妞……妞妞……”的呼喊。剛剛不見了蹤影的豬大概也是餓急了,聽了我的呼喊,以為有吃的了,很快從山梁上一人多高的雜草叢裏鑽了出來,“啪啪啪”地轉回鋼絲車邊上。陶招貴心裏一喜,悄悄地跟在豬屁股後麵,慢慢俯下身,隨時準備伸手抓住豬後腿。
在鋼絲車邊轉了一圈的豬似乎看穿了我呼喚的把戲,對著鋼絲車上偶爾叫喊一聲的豬看了一眼,竟然不顧一切地往路基下麵一跳。緊跟在豬屁股後麵的陶招貴,想也沒想,也跟著跳下路基。
我走到路邊,趴著路基邊的巨石,往下麵看。深深的路基下麵什麼都看不到,隻有陶招貴那件大布襯衫,在隨風晃動的雜草竹林間,忽隱忽現。我大聲呼喊著爹,爹……陶招貴根本就沒有理我。我突然慌了起來,哭喊著跑回家。叫來了張金鳳和幾個鄰居。
幾個人,順著路基邊上下山崖的小路,找到了陶招貴。陶招貴側著身子,斜躺在苦竹叢中的一塊巨石上,一攤半幹未幹的血跡,花朵樣鋪展在陶招貴身下。那頭率先跳下的豬,躺在巨石邊上的一個草叢裏痛苦地呻吟著。
陶招娣,姑父帶著幾位表哥表姐來奔喪了,陶招娣望著躺在靈床上沒有了人形的陶招貴,絕望地嚎叫著。她怒睜著閃著殺豬刀樣寒光的眼睛,死盯著害她弟弟喪命的混賬侄子。我躲在張金鳳的身後,驚恐的哭叫著。張金鳳扯著陶招娣的衣袖,苦苦哀求道,他姑姑,這事別怨恨孩子了,你就看在他死去爹的麵上,饒了他吧。陶招娣指著張金鳳身後的我,都是這個害人精、白眼狼害了我弟弟,從此以後,我和你們一刀兩斷,自行車票也不要了。
此後,陶招娣再也沒有來過我家,就連父親的“五七”,“周年”,陶招娣也沒出現。我一直想不明白,一張比洋片紙還要小的自行車票,為什麼要用陶招貴的生命,陶招娣的親情來交換。我也一直後悔兒時的好玩不懂事,所以,當我考上大學後,我第一件事就是上陶招娣家,我要用我們家族第一個大學生的喜訊,來給她臉上增光,來改善我們姑侄之間的關係。可是,當下班的她看到我坐在她家門口,一聲不吭,轉身就走。
我雖然已經想好了可能出現的情況,但卻沒有想到陶招娣會出此招,隻能含著眼淚,起身回家。大學畢業後,我分配到了城裏。單位和陶招娣家不是太遠,我想對在仇恨的圓圈裏糾結著的親情做一個了結,可是,無論我怎麼努力,陶招娣依然拒不接受。
去年下半年,表姐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說陶招娣走了,希望我能送她最後一程。陶招娣的靈堂設在大表哥家,大表嫂給我戴上了黑紗,大表哥從陶招娣靈床的枕頭邊拿起一本題目為《紅岩》的連環畫遞給我,我奇怪地接過連環畫,連環畫紙張已經泛黃,邊角也被老鼠啃掉了一角。我拿著連環畫問表哥,這是怎麼回事?表哥說,這是我媽留給你的,說你來了就交給你,沒來,就和她一起燒掉。我疑惑地拿過書,隨手翻了一下,突然一張小小的紙片從書裏飛出,蝴蝶樣的飄舞了半天,最後搖搖擺擺地掉在了地上。
我俯身撿起紙片,上麵寫著“憑券購買‘鳳凰牌’自行車一輛,有效期:1973年12月31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