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娛歡場
作者:郭德綱
2009年2月16日,張文順先生不幸離世。德雲社停演七天,商調祭奠。靈堂中,我咬著牙發狠:辦一堂最好的自事!
時逢臘八,應邀赴延慶演出。演員賣力,觀眾捧場,台上台下皆大歡喜。回京時,天已漸黑,沿山而行,風景皆作剪影狀。連日奔波,不覺睡熟。醒來時,車已到八達嶺高速。憑窗望去,一怔,路東漆黑一片,黑暗過去,是玫瑰園。師父的家我師父的家。
一霎時,睡意頓失:望窗外寒風冷月,心中一緊。2007年6月23日,師父離開了我們。酆都路遙紙化白蝶,一代相聲名家毫無征兆地離開了他深愛的世界,告別了舞台,告別了相聲,告別了所有。先生去了,他很幹淨地給自己畫了一個句號。但他不知道,另起一行之後,人間又上演了怎樣一出戲?魑魅魍魎亂吼紛飛,恨霧淒淒催人淚垂。人做鬼,狗做賊,至這般又怨誰?滿座的高朋移在哪裏飲酒,骨肉的相知又在何處作陪?紅粉佳人變成了殘荷敗蕊,三千食客也忙著去把牆推。八寶山痛哭的有你有你,拍胸脯起誓的有誰有誰?孔聖人教給我們忠孝仁義,可人走後茶杯內落滿了土灰。都忙著持彩筆把畫皮描繪,須提防頭頂上雲響霹雷。德崩義墜,雨打風吹,何時能雲兒淡彩霞飛,湖中影倒垂?雖不必人人神聖,也不該個個心虧。休道那為非作歹皆由你,須明白善惡公平古往今來放過誰。我且佯狂佯醉,候等風雲會,刮盡那豺狼宵小狐媚狗賊,還一個朗朗清平峰巒疊翠,日暖風和緩踏芳菲。
行內俗諺:藝人的嘴澡堂的水。其意為不可聽不可信,因其無潔淨可言。包括很多極親近的同行,言語中也有三成虛謊。不見得要害人,就是說慣了,不騙人難受。但先生對我,光明磊落,無半句虛言。還有一位跟我不說謊的就是張文順先生。
真快,張先生離開我們也有一年了。每次在德雲社後台望著他的照片,我都很感慨。這個歪肩膀的老頭,陪我走過十幾載艱難歲月。南征北戰有他,樂享清平的時候卻悄然逝去。1998年,我與張先生相識,遂成忘年之交。經坎坷曆障礙,苦難中也留下許多快樂。德雲社初期,常有不軌同仁潛入後台尋釁,一般不等我反應,先生便起身喝斥,言辭之激烈絲毫不像老藝人之婉轉。也曾有人欲借官台演私戲,逢此時張先生便笑著回應:看你打算交多少錢了。來人往往尷尬而退。有一時期,某藝術家抵製德雲社,張先生大怒,競要衝到對方舞台上去辨理。我苦苦相攔,先生道:有能耐台上比試,台下陰人什麼東西!我打丫的去,我張文順癌症,讓他弄死我!彼時,張先生已經查出是食道癌。此情此景,我無言回應,唯耐心勸慰而已。
張先生的病越來越重,已經不能正常交談了。由於痛魔的侵擾,體重驟減,衣服都肥大了,先生拖病體把好衣服分送眾人。我問何故,老人笑著說道:就著沒死,留個念想。死了再送,人家討厭。他說得很輕鬆,我心大痛。
2008年,張先生又住院了,所有人都知道這不是好兆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全力留住他。德雲社所有人分班服侍,為了讓他不寂寞。一天天煎熬中,我們走進了2009年。一個下午,我去探望。張先生精神一振,我知道他有話說。屏退左右後,病房中隻剩下我們爺倆。我故作輕鬆:說吧,要幹嗎?老頭愣了片刻,突然一抱拳,鄭重其事地說:我知道不行了,老伴兒、閨女、外孫,拜托了。
我知道他是個極聰明的人,多說無益,怔了片刻,低聲說:放心,都有我呢。他點點頭,雙手合十表示感謝。我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麵。
2009年2月16日,張文順先生離開了我們。德雲社停演七天,高調祭奠。我寫了一副挽聯:東海風起悲公一去空餘恨,西山日落哀哉兩字不堪聞;橫批:氍毹英豪。靈堂中,我咬著牙發狠:辦一堂最好的白事,我看他們誰死得過張文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