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隨雲霧共遨遊

特別策劃

作者:黃麗貞

翱翔在天際,自古便是人類的夢想。

而實際上,人的生存,必須靠五穀物類來養氣息、存形體;加上現在科學知識,更讓人

明白,我們一定要腳踏在“實地”上,才能夠好好地自然活命;一旦上了天空,空氣漸薄,人類脆弱的生命,便會很快結束。但人類對於自己長久以來的美夢,總是固執不放,要讓它和“殘酷的現實”並存。尤其是賦性浪漫的中國人,即使美國的宇航員阿姆斯壯早已上過月亮,證實月亮隻是一個到處是坑坑窪窪的星球,但我們依然保持著:有位美麗的嫦蛾,住在廣寒宮裏的美想;月中還有吳剛伐桂,玉兔搗藥,我們不願放棄那個原是虛無的神仙世界。

人類所以想要飛翔在天際的原因,以我的“經驗”,是追求一份毫無拘束的自由,和遠觀萬物的超然適意;而這自由,這適意,正是實際的生活中,永遠無法獲得的。記得周代的莊周,就已經有過鯤鵬變化,徙於南溟;和列子禦風,旬又五日而返的寓言,來表達人類想要逍遙而遊於物外的夢想。我們讀了寓言,都知道自古實無其事,而我所以能有“經驗”,因為我曾經的確伴隨雲霧去翱翔。

……

近幾個月來,由於工作之需,我常常在天空中往返於花蓮、台北之間。

雖然航程隻有短短的二十幾分鍾,但坐在機艙裏,享受著科學技術的智慧結晶,把古人長久以來,靠著冥思幻想才能稍償的翱翔天際的渴望,真真實實地實現了,內心禁不住洋溢著幸福與感激之情。

走向大自然,是墊居在鬧市的人的願望,但從陸地上欣賞大自然,必定有如蘇東坡所說“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的情況,隻能看到極有限的一角而已。當飛機升上高空時,站在“置身塵世外”的立場,所看見的才能更廣,更遠。從台北到花蓮,航程雖短,也盡夠人看到山巒翠碧,長河如帶,確實比擠迫的高樓可愛得多。尤其是飛臨太平洋的上空時,蘇花公路像一條長長的曲線,隱隱地畫在黛綠的崖壁上,若不留神,便看不清楚;比起峭壁下的沙灘,海浪滾成一條雪白的蕾絲,為碧水褐岩貼上花邊,更為突出搶眼。太平洋的綠波,向東延伸到天際,平靜得像展鋪著的綠綢;海麵上此起彼伏的浪花,毫無威勢,才湧現,便消散,好像是魚兒們不停地在玩吐沬的遊戲,也因而使海麵皺折出輕微的漣漪。

如果遇到陰霾的雨天,似乎就不是坐飛機的好日子,其實當飛機爬升到高空,越過低空的陰雲,往往是陽光明耀,極目遼闊,和地麵的陰沉昏晦大不相同。這種天候,低空的雲氣,正好堆疊成厚厚的雲海,好似波濤在卷動,滾滾推湧過來;又好像是厚實的棉團,平鋪成闊大的床褥,令人產生一種爬出小窗之外,去躺在它上麵睡一覺的衝動。最是傍晚回程時,夕暉照射在白雲上,輝光四射,雲海與藍天相映,遨遊天際的歡欣,便更不易言喻了。在這個號稱自由的時代社會裏,人人可以自由工作,自由安排工作餘暇的生活,事實上,一個現代社會的公民,除了孩提階段之外,幾乎沒有幾個人,享受到理想中的自由——閑暇適意,無所拘束。因為在這個自由的時代社會裏,我們要由工作來肯定自我,我們有家庭和人際關係的牽絆,我們有許多繁雜的瑣務要處理,在一天的二十四小時中,肉體和精神,都自囿在無形的桎梏中。偶或勉強完全放開於一時,往往就造成日後更加窘迫的忙累。對於這種自由生活所造成的身心壓力,實在也是對健康的戕害。這種道理,其實不待醫生告誡,人人也自知明了,隻是實際如此,又徒喚奈何!

我喜歡逐霧乘雲,隻不過讓精神獲得短暫的完全自由而已,在形勞神倦的現實生活中,捉住短暫的刹那,忘記一下“我”的存在,在冥想中駑霧乘雲,冀望神馳思飛的翱翔適意,來幫助形骸的調養。

雲和霧的幻化飛騰,其實也不止幫助我養息了勞倦的身心,我又從中獲得靜觀萬物之趣,

和以自然平易之心處世的啟發:人世去來,物情變化,縱有千萬種升沉,終歸消散,待到

世異時殊,又再循環,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選自台灣“台灣書店”《手裏人生》)